第4章 婚事

天色越发阴沉,雨势大了些,檐头铁马一时叮当作响。

苏遥沿着廊下一路回到暖阁,隔着珠帘一看,不由微微一笑。

呦,傅鸽子终于舍得坐起来了。

再低头一瞧,碗中的小馄饨也只剩两个了。

吃得还挺快。

但凡厨子,最喜欢看旁人吃自己的饭吃得香了。

苏遥心下涌起莫名的满足感,打起帘子笑笑:“傅先生觉得这馄饨怎样?果真皮薄如纸吧。”

厨子越满意,越要明知故问一遭儿。

苏遥管自己这个习惯叫职业虚荣心,得食客夸一句“好吃”比什么都开心。

窗外雨声潇潇,苏遥等了一瞬,却并没有得来一句好话。

他打起帘子时,傅陵才终于抬头瞧了他一眼,眸中只微微一怔。

听到苏遥的话,他似乎微微眯了下眼睛,却又转过头去了。

怎么了?苏遥一时不解,瞧着吃得不也挺好?

他职业病作祟,正下意识地开始反省做馄饨的程序,便瞧见傅陵眉梢微微挑了下,又发出个单音节词:'“嗯。”

嗯。

苏遥:?

这是个什么意思?还成?

苏遥头回听到这种言简意赅的评价,配合上傅陵波澜不兴的脸,一时都糊涂了。

他不明白,一旁的吴叔却惊掉下巴。

在他家公子这里,“嗯”是个最高评价,意思基本等同于旁人做篇八百字的赋来夸这道菜好吃。

京城酒楼中的老掌柜暗地里都知道,年纪轻轻的傅相从来不评价厨子,但凡开口,必定是骂人。

能让傅陵只说个“嗯”,就是指这道菜做得无可挑剔。

曾有段时日,京中数得上号的酒楼,如果能得傅相一个“嗯”,都恨不得把“嗯”字写成匾挂上,再落上傅相的私章。

可惜此事太南,至今无一酒楼有此殊荣。

吴叔本就惊讶,如今更是暗自咋舌,忍不住偷偷觑了苏遥好几眼。

倒看不出来,这小书生,还挺对自家公子口味的。

苏遥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得这一个单音节词,只暗道,这傅鸽子的嘴还真刁。

这种顶挑剔的行家,他从前也遇上过。他见过许多财大气粗的闲人,吃过菜,还专门把掌勺的叫出去骂一顿。

也好应付,承认不足,虚心进步就行了。

于是苏遥客气道:“今日过于仓促,没来得及做到周全。傅先生若不嫌弃,改天到我家做客,我还能做得更好些。”

傅陵突然开口:“更好些?”

苏遥稍微一怔。

他不过白说一句,从前那些闲人不满意,这话只是为了顺毛。

怎么还顺杆子往上爬呢?

苏遥顿了顿,只能顺势笑道:“过些日子春日里的荠菜便有了,傅先生若是登门,我做荠菜鲜肉馅的招待您。”

傅陵点头:“好。”

这个理所当然的模样……

不再客气两声吗?

苏遥正要硬着头皮应下,却听见傅鸽子又道:“我去的时候,把书稿一并带上。能抵饭钱吗?”

苏遥:!!!

能!太能了!

您要带着书稿一道来怎么不早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吃人嘴短吗?

如果给做馄饨,傅鸽子就能不拖更不欠稿,苏遥愿意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做给他吃!

虾仁馅,鲜肉馅,荠菜馅,统统安排!

苏遥一时欢喜,却又涌上些后悔:原来傅鸽子是个吃货。早知如此,那他早就该来,白耽误这么久。

这次的馄饨没做好,那答应给傅鸽子的下顿一定要用上十分的心,让他再挑不出一点短处。

这意外之喜来得突然,苏遥应下后,尚未平复心情,便瞧见傅鸽子又恢复成爱搭不理的高冷模样。

行吧。

此一行目的终于达到,余下之言也皆是寒暄。

傅鸽子这种人一向不爱寒暄。

苏遥便知情识趣地告辞,临走又将红梅捧进来。

傅陵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方才的戏文,忽闻到一阵清寒幽香。

他抬眸,瞧见今儿前来的苏老板正捧着个做工不堪入目的白瓷瓶。

瓶内灼灼如火的红梅沾了些雨汽,氤氲出湿润清甜的香味,映出苏遥一双乌如墨玉的眸子。他的眸中似乎也落了天上的雨,笑起来恍如甘冽清泉。

傅陵一瞥,又瞧见他左眼下一粒若隐若现的痣。

这痣本不打眼,但明艳花色衬得他肤白欺雪,这一粒泪痣落在傅陵眼里,竟格外灼眼。

苏遥客气笑笑:“来得时候没备什么礼,后院的花开得正好,送给傅先生赏玩。”

他声音温和清朗,傅陵心尖仿佛被羽毛挠了一下,只垂下眼眸。

吴叔忙上前笑笑:“多谢苏老板了。”

苏遥点头致意,再客气两句,便与齐伯一道走了。

雨势小了些,天光微亮,早春脆生生的嫩芽在薄薄雨雾中格外鲜亮。

吴叔匆匆返回暖阁,目光落在红梅上:“公子不喜欢旁的气味,我这就挪出去。”

手中的戏文上,正讲到富家小姐同落第书生一见钟情的俗气桥段。

傅陵沉浸自旁人的爱恨情仇中,指尖顿了下,但并未开口。

吴叔麻溜地抱着花出去,没扔,而是端端正正放于廊下。

他从小到大照顾傅陵,不过在旁瞅上几眼,心下就一派了然。

他理好这几支梅花,笑出一脸褶子。

算着岁数,公子也不小了。

只是不知这苏老板多大了。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也得早寻机去打听一二。

*

傅宅一行磋磨许久,待苏遥回家已临近正午。

小小的一个人影矗立在苏氏书铺的招牌下,见他二人回来,才返回铺子里。

正是苏遥养了一年的阿言。

说来阿言比十岁的孩子沉稳许多,长相举止都端端正正,只是不爱说话,且格外瘦弱。

苏遥进门先拍拍他肩膀,安抚道:“饿了吧?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去这么久,一个人害怕了吗?”

苏宅前店后院,因是祖业,宅院三进,当真不小。老房子加上阴雨天,又是卖书的铺子,经年未作修饰,瞧着总有些阴冷。

阿言为奴时,想是吃了许多苦头,从前害怕也不敢说话。

苏遥带了他近一年,他才与人亲近些。只是安静得很,这种讨巧撒娇的话,他从不说。

不说也没事,苏遥又揉了小孩一把:“等过些时候,开了春,铺中生意好了,我就把咱们家好好粉刷一遍。瞧着新了就不怕了。”

阿言默了默:“公子是出去谈正事,阿言待在家是应该的。”

苏遥弯起眉眼:“你若是愿意,等大些,也可以慢慢学着书铺的生意,到时候我也带你出去。”

一旁的齐伯闻言一怔,阿言却缓缓垂下头:“公子信任我,日后我一定好好给少东家帮忙。”

苏遥一愣,倒没想到这茬。

他养阿言快一年,都快把这孩子当亲弟弟了,却不想他论起什么少东家的话。

苏遥初来乍到,又只二十出头,从未想过成婚生子之事。

哪儿来的什么少东家。

他又无奈又好笑,只能撇过这话:“如今世人还是推崇入仕,你去青石书院学几年,愿意当个大官也行。”

阿言不说话了。

苏遥心下叹口气,不想让这小孩继续自伤身世,又提起旁的:“快中午了,吃什么了吗?”

“隔壁祝娘子让我尝了一口牛肉面。”

阿言偷偷抬眼,小小声:“吃着和公子做得差不多了,但汤太咸了。”

这是另一桩事了。

苏遥稍稍蹙眉,想着得空再去教教祝娘子。

齐伯笑道:“祝娘子客气得很,这屋里的春笋也是她送来的吧?”

苏遥瞧着洁白如玉的两头春笋,挽起袖子:“中午拌个笋丝,热一下红烧肉——”

想了想,又添一道:“娃娃菜还有,再清炒个娃娃菜吧。”

苏氏书铺最不缺吃食了。

苏遥的这副身体弱不禁风,费心着力地吃了这么久,才从病入膏肓养到勉强健康,还比常人孱弱许多。

齐伯年过半百,正是要注意的时候;阿言更不用说了,长身体的时候。

苏遥绝不会在吃食上抠抠搜搜。

红烧肉是昨夜剩的,煎几个虎皮鸡蛋,放进浓稠汤汁里,砂锅小火一并煨上;

春笋切细丝,稍微过个水,麻油蒜泥一拌,脆生生的,正爽口;

娃娃菜最嫩,切个细丝,同干海米下锅,大火烧上菜籽油,烹上几段干辣椒,快手盛出鲜亮的一小碟子。

阿言帮忙端上三碗晶莹软糯的粳米饭。

苏遥先给他夹出来浸满汤汁的鸡蛋,又尝一块五花,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嗯,热过一次后,比昨日还好吃。”齐伯笑笑。

阿言咽下一大口鸡蛋,小声:“好吃。”

苏遥听着舒心,吃了两口,却不合时宜地念起傅鸽子。

他是个职业素养很高的厨子,此时方开始怀疑,是不是平时家中这两位太能吹了,导致自个儿飘了。

说不定不是人家鸽子挑刺。

他穿来一年,兴许手艺真的退步了?

看来招待傅先生的菜,得好好花功夫准备。

苏遥压下一腔心思,吃罢饭,又坐在柜台算起账目。

书铺经常没生意,今天只做了两桩,数目也少。

这祖传书铺,因原主长年埋头于科考,已有些不景气。勉强维持开支尚可,要想赚大钱,还得想法子好好修整。

雨声潇潇,齐伯从外头回来:“公子,我打听了,张屠户说后日一准晴天。”

没有天气预报的日子,只能依靠老百姓的智慧。

苏遥点头:“好,咱们整理整理,后日把我挑出来的书,晒一遍。”

齐伯顿了下,终究疑惑:“公子挑出那些四书之类的,当真打算卖吗?都压了许久的。”

“我有个法子,大抵八九不离十。”苏遥笑笑。

既然身体养得差不多了,那得多在书铺经营上费些心思。

自家这书铺也不能只吃话本的进账,滞销货得卖出去。压箱底就是废纸,想法子卖了,好歹能贴补一二。

苏遥又念起祝娘子的汤面。

此事成败都在这汤面上了,明儿得再去隔壁教一教。

他正盘算着给祝娘子递话,齐伯却走近些,轻咳一声:“公子。”

苏遥正数着出账:“齐伯您说。”

齐伯却又咳一声,压低声音:“公子方才对阿言说的话,当真吗?”

苏遥不由抬眸,正想笑笑,却又瞧见齐伯一脸认真。他正色几分:“怎么了?”

齐伯斟酌着道:“阿言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周正稳妥,人又安静,我原以为公子送他读书,就……”

他顿了下:“公子日后想把他留在铺中帮忙,也无不可。只是,来日谢家小姐嫁过来,再有了孩子,未必会喜欢他。我也心疼这孩子,公子还是早为他……”

苏遥一愣。

谢小姐?

谁?

哪儿来的谢小姐?还嫁进来?

嫁给谁?不会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