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傅光洲-小冤家3

俗话说中年人的崩溃都是静悄悄的,中年人的愤怒也是静悄悄的,尽管傅光洲内心的草泥马已经踏平了内蒙古草原,他还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对顾昭然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顾总光临,有失远迎。”

“客气,以后就是同事了。”顾总年纪轻轻,脸皮厚度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绷着一张道貌岸然的狗脸,完全没流露出与一夜情对象衣冠楚楚再见面的尴尬。

傅光洲虽然不痛快,却也看得开,又不是十七八的少年受不得挫,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何况他这种浪里白条老司机?

翻车就翻车,爬起来挂上档继续跑,人近中年,最重要的三件事:体面、体面以及体面。

所以就算恨得牙痒痒,他也不能当场翻脸,还伸出手跟新股东握了握。

顾昭然的手温热干燥,跟他高岭之花的风格不太搭。

唉,长得这么好看,却是一朵食人花。

傅光洲带着顾昭然以及几名主管进入会议室,大略向他介绍公司的经营状况,主管们轮流向二老板自我介绍,在顾昭然森冷淡漠的注视下一个个战战兢兢,活像面对教导主任的小学生。

大老板看着一群小鹌鹑似的手下,无语摇头。

工科宅人还是单纯,一座冰山就把他们镇住了。

傅光洲全程镇定自若,对顾总的凛冽气场丝毫不买帐。

恐惧源自未知,他就不一样,对顾总的长度硬度和持久度都有深刻入骨的认知,再加上被社会毒打多年,见多识广,这点小场面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仰靠在老板椅上,轻轻活动颈项,明目张胆地走神,虽然摸不清顾昭然的底,不过来日方长,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他控股,风投大佬也别想作妖。

顾昭然一边听主管汇报工作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傅光洲,见他一派闲适,就想往对方波澜不惊的湖面上扔几块石头。

散会之后,主管们轻手轻脚鱼贯而出,不仗义地丢下了他们魂游天外的大老板。

二老板起身拂了下衣摆,缓步踱到大老板面前。

傅光洲被阴影挡了眼,才蓦然回过神来,眉眼一挑,透出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有事?”

顾昭然身体前倾,双手搭上座椅扶手,把他整个人困在自己身前,姿势暧昧,语气清淡:“你似乎很不想见到我?”

这个问题还用问?

傅光洲“哦”了一声,挥手让他闪开,态度像赶一只苍蝇。

摆明就是床技太烂不值得留恋,连给个眼神都多余。

顾昭然不满他这显而易见的敷衍,站直身体,轻掸了下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说:“以后每周我会过来两次,劳烦傅总给我留一间卧室。”

说完不待傅光洲回应,又自顾自地加了一句:“要向阳的。”

饶是傅光洲这样皮糙肉厚的老油条都震惊了,诧异地瞪着他,不明白这是玩的哪一出。

他们只是适逢其会一场艳遇,他再自恋也不敢认为是自己魅力太强才让小狼崽子追着不放,既然人家话说出来了,当老板不好再装聋作哑,傅光洲果断拒绝:“你我非亲非故,这样不太好,你要嫌回城不方便,嘉宇还有几间空房的。”

说完停顿一下,补充道:“全都向阳。”

制造业向郊区迁移之后,场地阔绰了许多,嘉宇和别的工厂类似,一座办公楼杵在前面,隔着庭院对面是高大宽敞的厂房车间,左右厢分立两栋小楼,一边是员工生活区,另一边全部按星级宾馆规格装修,用来招待远道而来谈生意的客人。

顾昭然要是无处安身,占一间长驻也是天经地义,公司上下都不会说什么,毕竟人家是资本大佬嘛!

“非亲非故?”顾昭然挑了挑眉,勾唇一笑,讽道:“傅总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打住,打住!”傅光洲坐直身体,不给对方蹬鼻子上脸的机会,“那天晚上是我酒后乱性,让我们都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以后精诚合作,互利共赢。”

四十不惑,他一把年纪不能再被美色所迷,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还得在小王八蛋面前展示多吃几年咸盐的气度与胸怀。

中年人的日常,就是忍字心上一把刀。

顾昭然还要抠字眼挑毛病,眉头皱得跟死了爹一样,沉声问:“不愉快的事?”

这小子简直冥顽不灵难以沟通,傅光洲没有哄小孩的耐心,很乐意让他看清现实,讽道:“回床率是靠技术换来的,就你?”

对于男人来说,致命打击就是嘲讽他器小,比嘲讽他器量小还不能忍,傅光洲摸着良心承认顾总硬件还是很过硬的,就是技术烂得让人肝肠寸断,兼之不思进取,迷之自信,怪不得长得这么帅却是一条单身狗。

顾昭然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就要辛苦傅总多指教了。”

“不敢,不敢。”傅光洲口头谦虚,“咱俩撞了型号,没法同床竞技,以后闲了给你介绍几个小鲜肉,身经百战技术一流,分分钟带你出师。”

荤段子是老男人标配,他越说越来劲,拿出长辈态度,一股子语重心长的爹味:“你看你又帅又年轻,就算一穷二白也有人倒贴,何况你还有钱,基圈天菜啊,快去纵横情场吧,跟我这老男人厮混,图什么?”

顾昭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幽暗阴森,透出几分冷厉,让阅人无数的傅总情不自禁地绷紧了浑身肌肉,生出被狼盯住的感觉。

小狼崽子没扑上来咬他一口,倒是慢条斯理地跟他谈人生——

“你这是前车之鉴吗?”

傅光洲胸口一窒,目光不善地瞪着他,顾昭然不为所动,继续戳他痛点:“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逃宿,逃课,宁愿挂科也要找老男人上门送吊,我也想知道图什么?”

傅光洲整个人从老板椅上弹跳起来,结果被顾昭然按住肩膀,又重重地坐回去,扯到痛处,轻嘶一声,皱眉问:“你……”

顾昭然哂笑一声,粗俗的话语从他矜贵的薄唇中说出来,强烈的反差更让人胆战心惊——

“东窗事发,老男人反咬一口,那个傻哔大学生还挺身而出想充救世主,呵,真是不负青春,好歹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

傅光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指扣紧扶手,眼神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如果对方能轻易揭开自己的陈年疮疤,那最初的巧遇就不能再称之为巧遇了,这小子根本一开始就没憋好屁。

他脸色变幻莫测,强撑着体面把话听完,咬牙道:“是挺傻哔的,不过这跟顾总有什么关系?”

顾昭然展颜一笑,真如云开雾散朗月清风,就是眼神阴鸷,像狼崽子一样对叼进窝里的猎物露出尖牙利爪:“你们当时以为我睡着了。”

傅光洲身体一僵,随即像被抽了骨头似地瘫在皮椅上,手指发颤地指向他,低声问:“你……你是……”

顾昭然不习惯被人指着,拂开他的手,轻描淡写:“你的初恋情人,从血缘关系上,我要叫他一声父亲。”

至于法律关系,当年他父母离婚之后他就改了母姓,从此与沈邱生老死不相往来。

傅光洲被一盆狗血淋头,那点成熟男士的体面荡然无存,他佝偻着身体大口喘气,喉咙泛上淡淡的铁锈气息,苦涩而酸楚。

顾昭然就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像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员,审视着他的不堪过往与陈年伤痕。

不知过了多久,傅光洲抬起头来,神色恍惚,一缕额发垂落下来,挡住光洁的额头,为这个风流俊雅的男士平添了几分狼狈,他五味杂陈地看着顾昭然,喃喃道:“你更像你母亲。”

否则他早该认出来。

顾昭然不仅长得像顾女士,连性格脾气都有几分相似。

冷冽,纯粹,宁折不弯,像一杯浓烈的酒,一个火星子扔上去都能烧得人万劫不复。

他跟沈邱生那一段,是他当年的义无反顾,也是如今的羞于启齿,这么多年来他纵横情场,却始终对情场领路人讳莫如深,大概只有面对故人之子的时候,才能近乎自虐地回忆起那段情感。

毕竟人家知道他的底细,还扒了他的底裤。

二十年前,傅光洲还没堕落成个风流浪子,他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活泼、天真、热枕而充满希望,走到哪都像个热力四射的小太阳。

那年他读大三,名校热门专业,前途可期,外表俊帅高挑,人缘奇佳,特别招小姑娘喜欢。

上大学之前,他刚从题山题海中解脱出来,对甜甜的恋爱充满向往,孰料命运无常,还没让小姑娘攻略,他就被沈副教授带上了床。

从此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就再也没关上过。

沈邱生那年三十五,白净斯文,风度翩翩,看他的眼神充满欣悦与向往,眼底像蓄着两汪水,柔软多情,欲说还休。

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副教授很招学生们喜欢,可惜英年早婚,听说儿子都上小学了。

傅光洲一开始也没存别念头,就觉得在沈邱生面前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走路重一些都显得特别粗俗——那样温润如玉的成熟男子,衬得他像一块见棱见角的笨石头,连话都说不利索。

沈邱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他的欣赏,并感慨青春已逝,羡慕他们芳华正好,傅光洲却觉得年轻也没什么好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傻得很,跟沈邱生这样儒雅的人都没法进行深层次的交流。

沈邱生却不嫌弃他呆笨,还时常带他去后山那片竹林给他传道授业解惑,竹林偏僻,轻易不见人来,沈邱生长身玉立,偶尔露出寂寥之色,让他更添困惑。

拥有世人眼中体面又美满的人生,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让人心怜的表情。

学生像一条蠢鱼,老师一甩饵,他就上了钩。

他发誓一开始只是想宽慰对方,像宽慰他在球场上被人虐菜的室友那样,哥俩好般揽住对方的肩膀,没想到沈邱生整个人偎了过来,与那些满身汗臭的愣头青截然不同,身上带着一股子薄荷香,眼角还噙着泪。

他像个傻哔一样,意乱情迷,收紧手臂,低头吻了上去。

从冲动中回过神来,傅光洲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老师,赶紧抽身后撤,没想到沈邱生一双手臂环住他的颈项,柔若无骨地往他怀里钻——

“别放开我,我知道你也是。”

他脑袋一团乱麻,只觉得老师说的一定是对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在竹林里开了个荤,告别了他保持二十年的童子身。

场合不对又是第一次,他紧张得手心冒汗,潦草成事,沈邱生却很满意,咬着他的耳朵笑道:“明天下午到我家里来,我再好好教你。”

他自此迷了心窍,陷入这溺死人的温柔乡。

沈邱生经验丰富,在床上奔放大胆又细致体贴,也没避讳过自己的情史,不过他声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结婚生子,他就一直安分守己,都怪傅同学太耀眼才让他一时没把持住又破了戒。

傅光洲抚过他无名指上的婚戒,眼中闪过浓浓的懊悔。

他懊恼的不是自己跟有妇之夫偷情,而是没有早一点遇到他。

那时候他是真的傻哔,自以为是沈邱生期盼多年的真命天子,不仅要带着老师攀登极乐,还想拯救老师脱离苦海,活出个真实的自我。

沈邱生比他大十五岁,拿捏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易如反掌。

他依恋地靠在他怀里,诉说婚姻的不如意、妻子的暴脾气与小孩子难管教,痛陈婚姻制度是多么违反天性扼杀真情,把傅光洲本来就平滑的脑沟回洗涮得清洁溜溜,渐渐甩开道德的枷锁,只想用自己年轻强壮的身体来抚慰这个婚姻制度的受害者。

他不在乎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他觉得这种牺牲是自己对爱的奉献与证明。

他后来回想自己当时那甘愿与全世界为敌的拯救欲,只能心服口服地骂一声傻哔。

顾女士娘家生意做得大,常年出差,儿子平时扔在老人那里,沈邱生享受着婚姻带来的红利,同时有小狼狗卖力伺候,逍遥快活得很。

他们的地下情持续了小半年,最后甚至大胆到周末沈邱生接儿子回家,都要等孩子睡着了叫他过来爽一发。

他一度以为这是爱得深沉,其实只是人家馋他的身子。

纸包不住火,这段隐秘的恋情终于被师母踢爆,他先是懵逼,然后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是他缠着老师不放——小狼狗化身背锅侠,拼着学位前途不要,也要替老师扛下这一遭。

最让他伤心的是平时海誓山盟不离口的沈老师竟然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一脸屈辱地说自己是被强迫的,他一辈子只爱太太一个人,是那个学生借着请教之机行逼奸之实,还拍下他的不雅照威胁他,他害怕丢了教职才无奈屈从于那个恶棍。

傅光洲那颗年轻的心和稚嫩的三观同时碎成饺子馅,铲都铲不起来。

原来他只是个工具人,还不用充电的那一种。

一朝东窗事发,即被弃如蔽履。

他失魂落魄,像只丧家犬般承受别人的冷眼和议论,室友更是直接把他的东西扔了出来,就连一直对他和蔼可亲的系主任老头也建议他休学一年避避风头。

之所以没有直接开除,还是因为师母一桩举动间接救了他。

顾女士根本不信沈邱生那套甩锅的说辞,直接甩出一串小视频,都是他与沈邱生的原生态表演,沈邱生没有半点被强迫的样子,饥渴又主动,语言放肆,缠着他要个没完。

这些证据拿到法庭上,不知道多少人要抠掉眼珠。

沈邱生不敢再嘴硬,老老实实签下离婚协议,同时辞去教职远走他乡,傅光洲身败名裂,四面楚歌,干脆辍学混社会,还差点被他父母打死。

傅爸爸棍子都打断了,也没从他嘴里拷问出辍学的原因,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打电话问学院老师,老师语焉不详,言语间还透着同情,傅爸爸眼见儿子吃了秤砣铁了心,直接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去了。

还是他母亲心软,悄悄给他塞了一笔钱,才让他不至于饿死街头,后来逮住机会创业成功,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和家里的关系慢慢恢复正常,只是心底那段陈年旧事,始终不曾对亲人提起。

那段往事改变了他的命运,甚至影响了他的一生,让他从一个坦率热枕的小青年变成没心没肺的风流浪子,再也不会、更不敢对人掏心掏肝。

而无论他多么朝三暮四,仍是个有原则的玩家,一开始就讲明白只上床不谈情,银钱开路,钞票攻坚,与各任情人保持着好聚好散的单纯的男男关系。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他终于浪够了想找个人给他从灵魂上终结单身,小煞星就送上门了。

沈邱生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现在他儿子来找自己算帐吗?反射弧也太长了些吧!

他看向顾昭然冷峻的帅脸,其实挺想问问沈邱生近况如何,非关旧情,只是好奇,不过直觉告诉他最好别问,好奇心害死猫,遂硬生生地咽下这个话题,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母亲……当年是我愧对你们母子。”

“她在美国,手下有两家上市公司,再婚了。”顾昭然言简意赅,“你不用觉得惭愧,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妈当年从没把你放在眼里过。”

不然杀伐果断的豪门女将,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傅光洲神色赧然,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他只跟顾女士打过个照面,对方的眼神冰冷而充满讥诮,还带着点他当时难以理解的怜悯。

年轻时的荒唐事,事后想想心里明镜似的。

他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可笑还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救世主情怀中以为遇到了真爱。

顾昭然冷眼看他神色落寞,鬼使神差似地伸手轻触他的额头,又在碰到的瞬间陡然撤回,不自在轻捻手指,想捻去那莫名的热度。

隔着二十年时光,仿佛在碰触那个天真又愚蠢的年轻人。

“他跟你厮混的时候,还带过别的男人回来。”顾昭然清清嗓子,把原本没打算说出口的内情告诉了他,“不止一个,而你只是最……最……”

他斟酌着怎么表述既精准又不伤人,傅光洲自嘲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替他接上:“最傻哔的一个?”

顾昭然噎了一下,想纠正又觉得没有更合适的,只好沉默地点头。

傅光洲突然想抽颗烟,下意识地摸口袋却发现已经戒了,他有些焦虑地看看时间,说:“还有什么事?没事下班吧,该吃午饭了。”

比起当年痴心错付要死要活,他现在真是成熟了许多,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跟自己的健康过不去。

他起身往外走,顾昭然紧跟其后,傅光洲扭头看了一下小狼崽子冰冻三尺的眉眼,只觉得这笔烂帐怎么搅也搅不清了。

“走吧。”他还是心软了,“昨天没给你接风,今天补上。”

他只是诚心诚意想照拂一下故人之子,没想到一个下午又照拂到了床上。

傅光洲迎着夕阳的暖光挡住脸,觉得自己身上的绿茶味儿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