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司星宫后院就是存放杂物之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若非雨水多时要派几个宫人过来掏水,平时就算十天半个月那扇门都不见得开一下,院子里地荒的,野草都长出半人高了。
苏北凉跟苏缱火急火燎的赶到后院,发现搁在南墙下的十多个木桶全都不见了,赶忙找来宫人询问。
“原来放在这的木桶呢?”
负责看管后院的宫人被苏北凉手里的弯刀吓得瑟瑟发抖,怯懦道:“今早正好来了一辆送菜的马车,奴才看上面还挺宽敞的,就让他把后院那些废物拉到宫外去处理了……”
听到这话苏北凉简直要鼻子气歪。
还真他妈巧啊,那么多废物堆在这,七八年都不见你们动一下,偏巧今天就勤快上了!
苏北凉强忍着脑仁疼,“那马车去哪了?”
“从西门走的,应,应该是去往西仁街了……”
听那宫人的语气也是一副不确定的样子,为了以防万一,苏缱迅速命人带兵封锁了西门外的两条街道,他和苏北凉兵分两路,分别带着一队人赶去拦截。
苏缱去了西仁街,而苏北凉去了东恒街。
苏北凉骑着马一路风驰电掣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出城门前拦住了那辆装载着木桶的马车。
十六个木桶还原封不动的放在车上,掀开上面的布帘,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苏北凉掩住口鼻皱起眉头。
小团子藏在里面,估计捞出来也得变成臭团子了。这次闯祸吃了这么多苦头,看他下次长不长记性!
可是当十六个木桶被依次打开,苏北凉却傻了,里面除了污水就是污水,根本不见有小团子的踪影,最后苏北凉索性跳到马车上,一脚一个将所有木桶都踹翻下来,泛着墨绿色的污水一声接着一声从翻到的木桶中哗啦呼啦流淌出来,孩子一个没有,青蛙倒是跳出来四五只在地上呱呱乱叫。
苏北凉从马车上跳下,踏着一地恶臭扑鼻的污水,有些魂不守舍。
怎么可能,难道苏缱推测错了?马文然根本没把瑾儿藏在木桶里?
他跨上马,本想尽快赶到东恒街跟苏缱会合,说明此处的情况,没想到就在转头的一瞬,却看到不远处一帮小乞丐滚在草丛里正在抢一块碧绿的石头,苏北凉只觉得那东西好生眼熟,牵着马再走近几步,看到熟悉的红色穗子,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苏瑾腰间佩戴的麒麟玉!
苏北凉赶忙翻身下马,跑到那几个小乞丐面前问:“这玉佩是从哪弄的?”
原本抢得正欢的几个小乞丐,看到苏北凉这个大人忽然靠近他们,都吓得要四处逃散,苏北凉赶紧抓住那个拿着玉佩的孩童。
小乞丐惊惧交加,一副明显不愿配合的样子,哭喊着挣扎起来。
苏北凉俯下身,从身上拿出几颗松子糖塞到对方口中,“甜不甜?叔叔不抢你的东西,你告诉我这玉佩是从哪来的,我把身上的松子糖都给你好不好?”
在苏北凉的循循善诱下,小乞丐才终于告诉他,刚才赶车的车夫在路口的炊饼铺买炊饼,那时马车上的木桶里忽然爬出来一个小孩,他额头上受了伤,衣领蹭了不少血,从马车上爬到了路边,这块绿石头就是他身上掉下来的。
说到最后,小乞丐不断强调,这块玉是自己捡的而非抢的,好像生怕苏北凉要拉他见官似的。
苏北凉脸色已经没了刚才的温和,继续问:“那他爬哪去了?”
小乞丐紧紧攥着那块玉:“他能跑哪去,不一会就晕倒在了路边上,正好有一辆拉死人的牛车路过,那车夫吃醉了酒,还以为那小孩儿也是从自己车上掉下去的,直接把人仍上车就拉走了。”
“什么!”
苏北凉只觉得大事不妙,这时候拉死人的车,多半拉的都是感染天星疫的病入,听说这附近正好有个叫九勾湖的地方,所有感染疫病的尸体,都要被拉到湖边去集中焚烧。
苏瑾若是被误当成病尸拉去焚烧的话……
想到这,苏北凉几乎是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上马赶往城外的九勾湖,一路疾驰,身后的侍卫都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带头的侍卫看着苏北凉直奔疫区的方向,出声想喊住他,然而也不知道是他行的太快,还是充耳不闻,马蹄声越发急促,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一人一马消失在了九勾湖前白色绢布围起来的警示网内。
其余的侍卫都停了下来,“大人,这……”
带头的侍卫盔甲下的剑眉微微蹙紧,“皇城颁布过禁令,皇城子民,若非朝内批准,任何人不得擅闯疫区。他是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们。”
身后的侍卫们都有些犹豫,“可他也是为了找小皇子啊,若陛下知道我们都没尽全力去找小皇子,回去会不会……”
“住口!陛下只是让我们跟着他来找小皇子,并未让我们违背禁令擅闯疫区!陛下圣明,不会怪罪我们的。”
……
苏北凉这一路颠簸,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颠出来。他小时候被邻居家龇牙咧嘴的恶犬追撵时都未曾跑过这么快,虽说那时候是徒步跑,这时候是骑马跑,精疲力竭的程度却不遑多让。
看着湖边隐隐升起的黑烟,苏北凉惊恐的瞪大了眼,立刻扬鞭大吼了几声,然而在辽阔的湖边,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周围的吵嚷声所淹没。
等他跑到跟前,喉咙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在人群外看着,湖边的草地被清出了一块,中间堆放着几百具尸体,周围被成捆的木柴和干草围起来,上面淋着刺鼻的烈酒,熊熊烈火正在外围燃起,很开就会由外向里,一点点引燃中心堆放的尸体上。
就看那赤红的火焰中,忽然传出孩童的哭喊声,周围人都愣了一下。
“奇怪,怎么有小孩哭啊?”
“我也听到了……该不会是有小孩还没死被扔到死人堆了吧?”
“那快点救人啊!”
“救什么救,这么大火烧着,再说都被扔进死人堆里,肯定身上也染了疫病救出来也是个死。就当是他命不好吧!”
很快火焰中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周围的议论声却渐渐小了下去。
直到一个青年冲出来:“快把周围的木柴和稻草都移开!不然火势会越来越大!”
然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这些可都是从疫区拉来的尸体,只要身上有伤口沾染到患者的血液,就会染上天星疫。
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可没这份舍己为人的精神,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搭上自己的性命。
见所有人都纹丝不动,眼前的火势烧得越来越猛,苏北凉红了眼,大吼道:“那孩子根本没有染上天性疫,而且你们脸上都带着面罩,只要身上没有外伤,不沾染到病人的血,就算靠近也不会有危险!”
见这些人依旧无动于衷,苏北凉的心彻底凉了:“你们为何这么冷漠……”
有个人忍不住小声嘟哝着:“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去什么,要去你去呗。”
众目睽睽下,就看苏北凉脱下外袍,扔进湖水中浸湿后迅速披在身上冲进了冲天的火光中,随着滚滚浓烟,很快被没入了火海。
见此一幕,站在原地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害怕了。
这么大的火,别说是别人的孩子,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而那个人居然眼睛不眨就冲了进去,这要是在里面烧一会,估计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苏北凉抱着苏瑾从火堆中冲出来时,身上的衣服几乎都烤焦了,而被湿衣袍裹住的苏瑾只是受了些惊吓,小团子睁开眼睛,惊慌失措的看着抱住自己的人,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苏北凉被身上的灼痛折磨着,一滴一滴的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沿着脸上的面具缓缓流出一道道融化的沟壑。弯弯曲曲,纵横交错,宛如龟裂开的岩层。
看到这骇然的一幕,苏瑾却没有害怕,他伸出小手在那些沟壑上摸了摸,问他:“疼吗?”
苏北凉感觉后背上的皮已经被烤熟了,快要从肉上脱落跟里衣粘在一起,他看着怀里的小团子,一脸担心受怕的模样,强忍住剧痛笑了声,摸到面具融化出的沟壑,直接从侧面撕了下去,“不疼,就是个面具而已。”
见到苏北凉的真容,苏瑾愣住了,当年母后一直躺在冰棺中,除了父皇,谁也没有见过母后的真容,但其实他也看过,他趁父皇不在时,站在椅子上偷偷将棺盖移开一道缝隙看过母后的脸。
虽然那时他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具体区别,但是那张柔美的面孔,却深深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看着苏北凉,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他的衣服,“你是母后,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等你好久了……你不喜欢我么……可是瑾儿好想你好喜欢你的……”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把苏北凉惊得一愣,一时间连背后的剧痛都忘记了。
直到苏瑾的小手环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脸就吧唧了一口,亲得他脸颊上的肉都跟着弹了弹。
苏瑾可怜巴巴的依偎在他怀里,生哽咽道:“我把你的东西都弄坏掉,还叫你丑八怪,母后是不是讨厌我了?瑾儿不是故意的,瑾儿道歉……把我的东西都赔给母后,还有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小肉丸都不吃,都给母后吃,母后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听着他一口一个母后的叫着,苏北凉简直哭笑不得。
自己怎么就成母的了?
不禁又想起苏缱当年的样子,也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恨。苏北凉本打算起身把苏瑾抱起来,没想到刚一起身,就感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飘飘忽忽,一个踉跄就朝后仰了过去。
抬头看向抱住自己的苏瑾,也不知对方何时赶来的,苏北凉望着他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你怎么跟要哭了似的?”
苏缱伸手想要触碰他一片通红的额角,却只悬在上方,指尖微颤,眼中蓄满了水波一样的荡漾无痕的情感,对苏瑾沉声道:“下去。”
小团子好不容易找到苏北凉,当然是一刻也不想离开,可是看父皇的表情好凶哦,小团子只能乖乖听话,从苏北凉怀里跳下来。
不等苏北凉反应过来,已经被苏缱打横抱在怀里。
苏北凉双脚腾空,吓了一跳:“你有病!干什么?”
苏缱默不作声,满腔怒火快要压抑不住喷薄而出,路过时他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杂役,对身边的近卫冷声道:“斩立决。”
“是!”
苏北凉简直不知道他又抽的哪门子风,使劲砸了苏缱肩膀一下:“什么就斩立决了?!他们见死不救确实可恶,可也罪不致死,何况疫病当前,他们也冒死立过汗马功劳,你怎么能说杀就杀?”
苏缱看着苏北凉,目光缱绻:“好,既然阿凉不愿,那就暂且不杀他们。”
抱着苏北凉走进马车后,他朝身旁的暗卫唇角轻动,无声吐出一个字:杀。
暗卫眼神一凛,立刻领命告退,马车行至远处,丝毫闻不见湖边传来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五具无头尸体被扔进火堆里,随着病尸一起被染尽成灰。
九勾湖边,尽是升起的滚滚黑烟。
看着苏缱抱着苏北凉回宫,方才丢下苏北凉独自返回的侍卫们都吓得面色惨白。
陛下居然亲手抱着一个男人,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啊?
苏缱看着躲在不远处,面色忐忑的众人,又看了眼为首的侍卫首领,微微一笑,眉眼间却不见一丝悦色。脚步一顿:“张英,上前来。”
侍卫首领心知不妙,赶忙上前跪下,先发制人:“陛下,臣知罪!可臣自认为并未做错什么,疫区本就险情重重,若属下等人擅自闯入疫区感染疫病,返回皇城不知又要牺牲多少人。但未能找回皇子,是属下等人的失职!请陛下降罪,臣无怨无悔!”
苏北凉身上疼的不行,还着急回去上药,看他跪在这挡路,直接对苏缱道:“他说的也没错,当时确实是我擅闯疫区,让他下去吧。”
苏缱依旧笑着应允:“既然阿凉这么说,那就算了。”
他抱着苏北凉转身走向紫阳宫的方向,侍卫首领总算松了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一劫,然而当夜,慎刑司就传来急令。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行字:侍卫统领张英,违抗皇命,罚腐刑,贬作贱籍,终生为奴。
直到被慎刑司的人拖走,张英都不曾明白,他遵循皇命到底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