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左拥右抱”了一下午之后, 云青岑总算把人“赶”走了。
“最近太忙了。”云青岑挨个把人送走,他脸上的笑容虚弱又疲惫,似乎连微笑都让他觉得劳累, 他声音轻柔, “之后闲下来,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到时候再出来吧。”
只是听见这句话的人反应各有不同。
傅明睿:“有什么事必须你亲自去做?我给你送来两个人?”
赵鹤轩:“好,我等你电话, 青岑,你别把我忘了。”
秦毅:“是缺钱还是缺人脉?”
云青岑一个个敷衍过去之后,他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给云青岑送钱送人脉也送得心情舒畅。
人走之后, 周旭尧走到云青岑背后, 他们站在走廊的电梯旁,看着电梯上方的显示楼层。
“青岑哥,这些人里,你觉得谁最好?”周旭尧的声音里带着酸味。
云青岑挑了挑眉,他转过身跟周旭尧面对面,这是他时隔这么久再一次认真打量周旭尧。
有那么一瞬间, 云青岑觉得眼前的周旭尧很陌生,从他“复活”以来, 他都没有认真观察过这些“旧人”,他们在他心中还是以前的样子, 而他也已经习惯了被众人瞩目优待,对别人的变化并不上心。
在他当年死时知道这是个“故事”的时候, 周旭尧他们在他心中就变成了一个角色, 一个符号, 而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
只有故事里,才有苏铭这样的主角,他什么都不必做就能拥有一切。
在现实里,再好的人,无论多么优秀,十个人里有四个能真心喜欢他欣赏他就已经了不得了。
而那种任何人跟他交往都能喜欢他的人,无一不是“失去自我”的人,懂得怎么倾听,怎么把别人看得更重,捧得更高,任何一个跟他相处的人都会觉得他很好,这需要的不止是情商,还有道行。
云青岑自己就是一步步磨练出来的,哪怕身边的某个人不能给他带来好处,但他为了以后可能会得到的好处,可以在相处时去配合对方。
再进一步,就是对方要什么,他就给对方什么。
周旭尧想要亲情爱情友情的混合体,他就把这些东西揉成一团,塞给周旭尧。
郑少巍自诩强大,他就把自己变成一个亟需保护的可怜虫。
他只看对方的优缺点,看对方需要什么,真让他去描述每个人更深层的性格和人格,云青岑觉得自己做不到。
因为他从未想过和任何人相伴一生,所以这些人究竟如何,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或长期或短期能给他带来好处就够了。
他只需要了解他用得上的那一层。
然而此时云青岑看着周旭尧,那种陌生感让他有些恍惚。
周旭尧站在他面前,依旧俊美,云青岑仔细打量他,发现周旭尧的气质变了一些,他以前像是一条惶然无依的野狗,孤独是他生活的代名词,现在的周旭尧稳重了很多,目光中不再带有肉眼可见的脆弱。
他变好了。
云青岑伸出手,面带笑容的捏了捏周旭尧的脸颊:“晚上我有点事。”
这么亲昵的动作云青岑已经很久没做过了,周旭尧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好,我不会跟过去的。”
“真乖。”云青岑顺手拍了一下周旭尧的肩膀。
云青岑让周旭尧先进去,自己在外面打电话。
今天一整天滕璟都没来公司,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云青岑只能祝福任韫不要太早被找到。
“云青岑?”滕璟很快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有事?”
云青岑声音慵懒,带着疲倦:“将军,我有消息了,你今晚有空吗?没空的话也能推迟。”
滕璟答应的很快:“就今晚吧。”
云青岑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来,他的声音更轻了:“好,我把地址给你。”
把地址发过去之后,云青岑就出发了,原本他不想带韩楠他们,只是想到如果一直不让他们成长,那么他们就一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没有用场就等于云青岑在他们身上付出的拿不到回报,没有回报的事,云青岑从来不做。
走的时候,云青岑只跟周旭尧打了招呼,苏铭这几天没来上班,他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回去照顾父母。
因为云青岑给他算了工资和提成,有了固定不低的收入之后,苏铭也就没有再提过回娱乐圈的事——就他这个情商,进了娱乐圈没人保驾护航,就只剩下被生吃的份,十八线开外的小演员都比他会做人。
云青岑走下公司大楼,正准备回家一趟,把东西拿上,再变回鬼魂。
然而刚下楼,云青岑就看到了大楼门外,站在树下的熟悉面孔。
云青岑笑了一声——看来今天他注定要花时间来打发这些旧玩具了。
郑少巍站在树下,他的手已经好了,骨折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他看起来很憔悴,嘴唇没有血色,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一圈,但比起身体的憔悴,他的眼睛却熠熠生辉,在看到云青岑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云青岑也看到了他。
两人都是耳边都是嘈杂的人车声,郑少巍背后就是马路,来往的车辆,不停按响的喇叭,吵得人心慌。
“青岑……”郑少巍紧抿着唇,他的身体晃了晃,好不容易稳住,抬头一看,才发现云青岑已经朝着另一边走了。
郑少巍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迈步朝着云青岑的方向跑去,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种心脏被紧捏的痛苦和窒息感。
他在楼下等了一下午,这一下午他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眼睁睁看看傅明睿他们上去,又看着他们下来。
明明多年前,他才是跟云青岑最亲近的人,那时候云青岑也更愿意“哄”他。
郑少巍也是现在才想通,当年的他比现在脾气更差,更幼稚,只有云青岑愿意数年如一日的哄他。
只是后来,云青岑不愿意哄他了。
“云青岑。”他抓住了云青岑的胳膊。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的不止是云青岑的胳膊。
云青岑转头看他。
在云青岑的有意变化下,他现在的这张脸已经跟原本的他有了七分相似。
比云青的脸更精致,更美,也更具备蛇蝎心肠的本钱。
郑少巍的眼眶在云青岑转头的那一瞬间就变得通红,他深吸了两口气,声音在颤抖,手也在抖,他艰难地说:“青岑,我知道错了。”
开口之后就更容易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郑少巍专注的盯着云青岑的眼睛:“之前是我做的不对,青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原谅我。”
云青岑叹了口气,然后从郑少巍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胳膊,他轻声说:“少巍,别这样,过去的事过去了。”
“什么叫过去了?!”郑少巍的声音陡然变大,路过的不少人都朝他们这边看,可郑少巍浑然不觉——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情绪上来的时候,哪怕身边站的是天王老子,他都不会当回事。
云青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是来跟我吵架的吗?”
“不是!”郑少巍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带着祈求的味道,“青岑,无论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不理我。”
郑少巍的眼底有泪光,他瘦了一大半,脸也变得削瘦,他到底吃了什么苦,承受了什么样的心理折磨,只有他自己清楚。
云青岑叹了口气,似乎是被郑少巍打动了,他看了眼手机,确定自己还能匀出来一点时间之后就对郑少巍说:“喝咖啡吗?我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晚上有其它事要去做。”
郑少巍点点头,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云青岑的脸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目光中哀求,也有近乎病态的贪婪。
他们去了一家不大的咖啡厅,就坐在靠窗的位子,郑少巍坐到了云青岑对面,他饥渴的看着云青岑,这是十多年来,他再一次跟云青岑面对面说话,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青岑。”郑少巍紧盯着云青岑,他近乎急迫地说,“你骂我,打我都行,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没有二话,但你别不理我。”
郑少巍抹了一把脸,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面的打扮过了,这次出来见云青岑,他才刮了胡子,重新去买了一套合身的衣服,他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怪谁。
怪苏铭?可苏铭并不是存心勾引他,在他看中苏铭之前,苏铭连他郑少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怪云青岑死的早?那他又何苦做出一副情圣的模样来?难道是云青岑逼着他去找替身的吗?
似乎他只怪得上他自己。
是他心志不坚,又自诩深情。
既恶心了别人,又糟蹋了他对云青岑的感情。
云青岑安静的听郑少巍说完之后才温声细语地说:“少巍,我不是不理你,也不是故意躲着不见你,而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
郑少巍紧抿着唇,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疯狂:“我看着赵鹤轩他们上楼!”
云青岑平静的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上来?”
郑少巍愣住了,他恍惚的看着云青岑。
云青岑的手指敲了敲杯沿:“因为你没有底气,你怕我怪你,怕我恨你,怕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云青岑叹了口气,“少巍,你可以向前看的。”
郑少巍:“我不想向前看,没有你,哪里才是前?”
云青岑笑了笑,他看着郑少巍,毫不留情地说:“跟我无关,你心里很清楚。”
“没有我,你可以找更多替代品。”
郑少巍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云青岑喝了口咖啡:“别急着反驳我,你我都清楚,我没说错,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无法取代的。”
“当年我离开你以后,不也找到了傅明睿吗?”
“你不是无可替代,我也不是。”云青岑,“想清楚这点,你会轻松很多。”
云青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无法取代的“白月光”,所谓的“白月光”,不过就是追逐的人从这道光上得到了好处,又希望永远享有这种好处。
外貌性格或是特点,只要其中有追光者喜欢且割舍不下,在寻找下一个的时候,就会去找拥有同样外貌性格特点的人,因为他们从这里面得到了好处,自然希望能延续下去。
这世上也没有无法打败的“白月光”。
少年时念念不忘的人和事,人到中年之后,也会觉得不过那么回事。
时间能打败一切。
但郑少巍不这么想,他双眼通红的看着云青岑,手紧握成拳,用力到并不长的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但他没觉得疼,大脑和身体似乎都麻木了,张嘴的那瞬间,郑少巍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还记着苏铭的事……”郑少巍看着他,“青岑,你别这么跟我说话,你就算怪我,恨我,你也直接说出来,行吗?”
云青岑叹了口气:“少巍,我不怪你,也不恨你。”
郑少巍不信。
云青岑很认真的说老实话:“在我心里,我自己排第一,所以你做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郑少巍还是不信,他甚至苦笑了两声:“青岑,你不用说这种话来安慰我。”
云青岑摊开手:“我没有安慰你。”
郑少巍想起他们曾经相处的样子,那时候云青岑没什么朋友,去了学校之后也总是跟着他,他说什么云青岑都不会反驳,哪怕惹了云青岑生气,云青岑也最多两天不理他,他在云青岑身上得到了很多。
陪伴、信任、崇拜和爱。
而云青岑在他身上得到的,郑少巍有时候想起来,自己都承认,大约只有“钱”了。
因为那时候的他并不懂怎么去爱人,怎么去关心人。
云青岑捧着他,他就理所当然的被云青岑捧着,他也不在意云青岑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自尊”去体贴云青岑。
他觉得在他和云青岑的关系中,云青岑才是卑微的那一个,他有恃无恐,拿钱爱人。
是他错过了云青岑,是他错过了当年那个不够成熟的云青岑。
“青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郑少巍打起了感情牌,“你让我往前看,你自己能全部忘记吗?”
云青岑奇怪的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忘记,那段回忆还是很美好的。”
“你那时候又天真又幼稚,还是个暴力狂。”云青岑耸了耸肩,嘴角还带着笑,“不太乖,但多数时候也愿意听我的。”
云青岑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体:“但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他看了眼手机,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到了,云青岑站起来,对郑少巍伸出了手:“晚上我还有事。”
郑少巍呆滞的伸手和云青岑交握。
云青岑收了三次才把手收回来,他的眉头轻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即便郑少巍是他的亲儿子,哄这么久他也累了。
更何况,就算他是异性恋,也生不出这么蠢的儿子。
郑少巍跟着云青岑走出了咖啡厅,他想送云青岑回家,但云青岑没有给他机会,他刚踏出咖啡厅的门,云青岑就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甚至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
郑少巍站在咖啡厅的店门口,冬日暖阳洒在他身上,可他还是觉得冷,寒意让他全身都在颤抖。
他的眼睛通红,却一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怎么会这么冷呢……
云青岑回家拿上了周旭尧给他准备招魂铃和金如意。
招魂铃顾名思义,能招来魂,无论是活人的生魂还是死人的鬼魂,只要有这个铃铛,鬼藏在哪儿都没用,但也看道行,越好的招魂铃就能招到道行越强的鬼。
至于金如意……
这次倒是能试试这柄金如意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张家的祖坟在郊区,现代重新修的,混乱的时候他们家祖坟连石碑都被人扛走修路去了,后来张家发了家,才又把那块地弄回来,不管是买是租,总之祖坟还是张家的祖坟。
那附近也没有村庄,张家每年都会过去祭祖,出事之后才没有再去。
张家祖坟所在的地方很偏,那里曾经是个村庄,不过后来规划,那里的土地因为太贫瘠,所以村民都搬走了。
但人可以搬,坟搬不了,张家的祖坟就留在了那儿。
云青岑赶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离城镇的张家祖坟建在一个山坡下,周围不仅没有人烟,也见不到大型动物,连野兔野鸡都找不到影子,虫子倒是多,云青岑像是在郊游一样,他走在枯草上,慢慢悠悠,不急不躁。
夜晚很安静,空中只有一轮弯月明亮夺目,几乎看不见星星。
云青岑不需要灯,滕璟来得比他早,云青岑到了以后,就看到滕璟坐在张家祖坟不远处的石头上。
滕璟身上穿的依旧是他自己的衣服,黑色武服,而不是云青岑给他置办的现代着装。
“将军来得早。”云青岑一只手拿着招魂铃,一只手拿着金如意,两手都占满了,他脸上带笑,身材修长,有夜幕做背景,俊美得一塌糊涂。
连滕璟都叹了一声:“若你生在我那时,但凡书读得好些,有良师指引,恐怕也能金榜题名。”
云青岑被逗笑了:“古代靠脸选官啊?”
滕璟一本正经地点头:“长得好看,总有些便利。”
云青岑:“滕将军也是靠脸当的将军?”
没想到滕璟倒是毫不谦虚:“有了军功后面圣,圣人便再给了我一卷兵书。”
云青岑:“……”
只要水平不差,在平均线以上,一张好脸确实能带来很多便利,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现在不也一样吗?一样水平的教授,学生选课都愿意选长得好看的那位,年底给老师打分,长得好看的也更占便宜。
滕璟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身材高大,动作却很轻灵,像一只燕子,衣摆因风微荡,儒雅风流。
云青岑眯着眼睛,等滕璟走到自己身边之后才问:“将军,你比我先来,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滕璟环顾一圈:“这里没有一只孤魂野鬼。”
云青岑了然。
恶鬼就像老虎,一个山头不会有第二只老虎,更不会有猛兽,恶鬼占了这儿,这的孤魂野鬼要么成为它手里的“兵”,要么成为它嘴里的零食,和平共处?不可能。
他们走到了张家祖坟前,张家在祖坟上花了不少钱,修得像个微缩型的城堡,比起云青岑的坟,简直就是资本家和贫农的区别。
倒也不能怪郑少巍他们不给他花钱修坟,实在是郑少巍他们也不可能专门买块地给他当坟地。
云青岑走到坟前,扑了瓷砖的台面上摆着祭品,两边还有花瓶,花瓶里插的是足以以假乱真的假花。
瓷砖是枣红色的,两边的石柱上还刻了花纹,坟地的两边是松树、柏树和柳树,这三种树最旺子孙,古代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墓地两旁几乎都是松柏,都是种的双数。
现代的公募也是松树居多。
云青岑忽然问滕璟:“将军,你的墓是什么样的?”
滕璟:“戴罪之身,草席一卷,黄土一抔。”
云青岑感叹道:“挺惨。”
跟滕璟一比,云青岑的坟立马高大上了。
滕璟看了眼云青岑:“还不动手?”
云青岑叹了口气:“将军,你可真会使唤人。”
滕璟脸上带着笑意:“这鬼可不是替我自己抓的。”
云青岑挑挑眉,他拿起招魂铃,用手轻轻摇晃起来。
这个招魂铃并不会发出人耳能听见的声音。
云青岑听着清脆的铃声,冲滕璟说:“将军,待会儿你帮帮忙?”
他弯下腰,抬头看着滕璟,眉目间满是笑意:“我不如你,没信心。”
滕璟漆黑深邃的眼睛看着云青岑,觉得云青岑像一只狐狸,天真又狡猾。
好像世间没什么会被他惧怕。
滕璟微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