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8

一辆迈巴赫在夜色里划过, 停在许家老宅门口。

车门敞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里走下来,随意点了根烟:“儿子, 受委屈了吧?”

江恪站在门边, 默不作声地望了他会儿:“你都知道了?”

“是。”江父不以为意地弹了下烟灰,“你说要伺候老人寿终正寝,这无可厚非,我不拦着你,但你跟一个男生搞到一起去算什么?”

江父手腕通天,自找到江恪后, 就差人暗中跟着他, 他妻子这两年靠心计手段发展壮大起来, 杀人不眨眼,他担心江恪会被她无声无息搞死, 所以派保镖暗地里跟着,本意是为了保护,可没想到却发现了点别的东西。

这让江父非常地, 不高兴。

江恪以后可是要继承江家,要跟他站在一起的人,身为他的儿子, 怎么会没出息到整天只知道些情情爱爱?

当然, 江父很聪明, 他不会出手棒打鸳鸯, 毕竟他这么多年也没尽过什么父亲义务, 如果贸然出手,必定会引得江恪反感,可他不方便出手, 自然会有别人出手。

向许父通风报信煽风点火,有他的一份功劳在里面。

望着面前这座老宅,江父漫不经心地伸手搭在江恪肩膀上:“既然许家负你,那这恩情不还也罢,跟我回家吧,你想要什么都有。”

瞬息间,江恪已然通过江父只言片语了解到他在这件事背后所扮演的角色。

这个生他的男人,假惺惺跟他讲仁义道德,亲情伦理,可实际上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件商品,一个工具。

为了达到他自己的目的,江父不惜毁掉他最珍贵的东西。

心脏宛如被毒液浸染,江恪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您说得对,这件事是我糊涂,我跟你走。”

江父笑着嗯了声,越看江恪越满意:“这才是我儿子,爸爸向你保证,绝对不歧视你喜欢男人,以后等你掌管家业,你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还会送到你面前让你挑选。”

他自以为是在诱哄江恪,跟他讲道理明晰事实,可他不知道的是,听到他这句铜臭味满满话的少年恶心得几乎想吐。

“我们走吧,”江恪面无表情道,“父亲。”

许家老宅里,闹了这么大动静出来,不惊动到老太太是不可能的,老太太罕见地动了怒,把许父许母一起叫到房里训话。

许母怕老太太情绪波动大,赶紧出声安抚:“妈,许尚他这件事处理得的确欠妥,我们这几天确实太焦头烂额,最近谈的几个大单全都黄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见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消息,许尚气疯了。

说到底,我们一直都把江恪当作小慎的表弟在看待,这谁能接受得了自己家两个孩子……乱.伦啊?”

许父沉默地坐在椅子里,双手抓着头发,他近几年老了许多,鬓角都能看见白头发,中年人的沧桑能在他身上看得出几分影子。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眼神尖锐,声音嘶哑:“那何至于把人赶出去?有话好好说不行么?小恪他做错了什么?”

“你们一口一个为了小慎,为了小慎,却只把自己家孩子当人……”老太太胸口剧烈起伏,“你们不想说,我替你们说!你们自视清高,自以为施恩于小恪,就可以摆出高高在上姿态,小恪出身贫苦,从小经历坎坷,你们就觉得他样样不如小慎,觉得他比小慎下贱是不是?!”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吼。

心中最真实想法被戳中,许父脸色一白:“妈,我,我……”

老太太几乎喘不过气来,手直锤胸口:“小恪是我这个老太婆养大的,那养出他这么个下贱玩意儿的我是不是也下贱极了,不配跟你们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啊?!”

许母见状不妙,赶紧上前帮老太太顺气,她瞪了许父眼,让他少说两句,立刻安抚道:“没有的,妈,我们没这么想,真的,刚才都是气糊涂了,我回去后会好好说许尚,让他出去把小恪找回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小恪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们确实不该那样对他,我们错了。”

许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来到老太太床前,终于低了头:“妈,对不起,是我冲动,您可千万别为这事气坏身体。我对不起小恪,我现在就出门找他。”

老太太扬起枯瘦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把,费劲道:“你要是找不到,也就别回来了!我们家不缺你这个人!”

许父这才知道自己触到了老太太多大逆鳞,他心情复杂地站起身来,匆匆往门外走。

许慎还被关在房里,怕惊扰到老太太,他不敢拍门,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最后哭到没有力气,倚在门边睡着了。

可是这一晚,没人找到江恪。

第二天许母很早地去房里跟母亲负荆请罪,可等她打开门,看见的却是躺床上,呼吸困难的老人。

老太太被立刻送往医院,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人直接没了,她身体虚弱,如果将养得当,说不定还能再多活半年,但也仅半年而已,因为她脑子里的肿瘤细胞,又开始扩散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这几天,老太太把所有后事全都交代完了。

可没人预料得到,她会被气死,而死前,江恪和许慎,她最宝贝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她身边。

老太太死前,没有瞑目,眼睛一直睁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得到消息的许慎不顾一切往医院赶,冷冰冰白色病床上,老太太睁着眼睛,安静躺在那儿,身上盖着白色棉被。

许多回,小时候的许慎回老宅时,老太太总会弯腰,对许慎伸出手,笑眯眯,温柔又慈祥,小慎啊,快来外婆这边,让外婆好好抱抱。

小许慎来到她面前,她会把他高高抱起来,逗他玩,考问他功课,然后捏着他的小手,教他握笔,写字,教他,写字跟做人一样,都得有风骨,有灵魂。

可面前的老太太没有笑容,她的脸僵硬无比,她再也不会开口说一个字了。

许慎像是木头似的走到病床边,抓住老太太手,贴近自己脸颊,小声喊:“外婆?”

许父跟许母两人站在病床前低着头,许父说不出一个字来,许母眼睛已然哭肿了。

“外婆,睡觉吧。”许慎伸手盖住她眼睛,“从前你总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这次换我来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老太太眼睛奇迹般在少年掌心下,逐渐合拢。

看着这一幕的许母泣不成声,是她错了,他们错得太厉害了。

没想到他们的错误,竟是要老太太来替他们偿还代价。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穿越回一天前,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再那么冲动了。

只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老太太尸体被火葬,她的葬礼在一个星期后举行,得知消息的人无不悲恸,之前受过她恩惠的,求她写过字的,做过她学生的人,纷纷上门追悼。

近些年老太太闭门谢客,上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可这几日,门庭若市,来悼念者无数。

还有的人,默默在门口放一束菊花,或者送一个花圈。

许父许母几乎一夜白头,自从老太太走后,许慎宛如被抽走灵魂,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失去活力,白天他跪在灵堂前,晚上他也跪着,叫他吃饭他就吃饭,他从未主动开口跟父母说过一句话。

葬礼后,老太太需入土为安。

许慎站在墓地边看着,少年穿着一身黑衣,眼里所有温度随着最后一抔土洒下也一并熄了下去。

许母捂住嘴,小声啜泣,她走到许慎身边,哀求般地道:“小慎,妈妈很难受,你看妈妈一眼好不好?”

少年慢慢抬眸看她。

“对不起,”许母崩溃道,“我和你爸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对不起……”

冰冷墓碑上,老太太慈祥微笑,一如往昔。

“我不怪你,”少年声音很轻,“但是我不会原谅你们了。”

是夜,许慎来到灵堂前跪下,老太太棺椁已经被运走了,灵堂里只剩下老太太照片和蜡烛花圈。

先开始还会有人劝许慎,让他别这样作践身体,可许慎从来没有听过一句,渐渐的,没有人再劝了。

许慎跪在团浦上,摇曳烛火在他眼里倒映出道极浅的影子,屋外天光暗沉,无星也无月。

空旷庭院里,有小石子砸动的声音,许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弯腰,低头拿毛笔写字,宣纸铺在地上,他一句一句抄写佛经,全神贯注。

这是他能为老太太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希望老太太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能幸福快乐,了无遗憾。

如果佛真的慈悲为怀,那就听听他的声音吧。

宣纸旁边放了火盆,许慎抄一张,就烧一张,火光明明暗暗,他神情木然枯寂,机械地做着这一切。

下一瞬,他手腕被人握住,许慎抬眸望去,俊美少年蹲在他身边,低声道:“我来晚了。”

许慎轻轻一怔,手里提的毛笔蘸的墨水往下滴落,在宣纸上泅开一团。

江恪换了张纸,低头看了两眼他在抄的东西,那是佛经里的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他把毛笔从许慎手里拿过来,继续顺着抄下去:“半个月不见,你瘦了。”

许慎一动不动,毫无任何反应。

抄写完一张,江恪扔进火盆里烧了,火舌窜得很高,他去老太太灵位前上了柱香,对着遗像磕了三个头。

许慎依旧跪坐在那儿,一身黑衣的他,仿佛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江恪转身,走回到他身边,轻轻拥住他:“难过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

怀里少年身体轻轻动了下,他有些恍然:“我在做梦么?”

许慎这些天寝食难安,精神状态很差,每次做梦不是梦见老太太就是梦见江恪,混乱到了极点。

江恪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心疼道:“不是在做梦,我真的来了。”

他以为他离开后,许父许母会精心照顾许慎,可如今的许慎却无比憔悴,还跪在灵堂整夜抄佛经。

江恪花了极大力气说服江父,说自己只是过来上一柱香,他私心希望最多看一眼许慎就离开,可没想到会直接在灵堂撞见许慎。

看着现在的许慎,他不敢想这么多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静静抱了许慎一会儿,江恪估摸时间差不多,他要离开了,于是松开手:“我得走了。”

他刚刚站起身,许慎忽然伸手抓住他手指:“江恪……”

江恪低头,少年眼里蒙上层浅淡雾气,那双弧线漂亮的狐狸眼微微下垂,神情哀戚:“你还会回来吗?”

只此一句,让江恪溃不成军。

江恪弯腰,再次抱住他,在他额头上吻了下:“会的,小慎,你等我。”

胸口衣服一瞬间被温热浸湿,江恪疼得心尖发颤。

院子外传来鸣笛声,那是在催促他时间差不多了。

江恪松开许慎,少年那张清隽好看的脸上,满是泪水,从老太太死后到今天,压抑半个月的泪水尽数崩塌。

“你要好好的,”少年极力压制,但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江恪,你一定要好好的……”

虽然他不知道江恪这半个月到底去了哪儿,但他目前没有能力再庇护江恪了,父母已经安排了他出国。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他希望江恪能好好的活,不要受欺负,不要活得小心翼翼,不要任何事情全都自己扛。

院子外鸣笛声愈发响亮,十分不耐烦。

江恪站直身体,偏头往院子外看了眼,想给许慎做个保证就走。

下一瞬,少年踮起脚,吻在他唇角。

江恪猝然愣住。

苦涩泪水顺着唇缝流过,他们从未靠得如此近过,也仿佛从未离得如此远。

“江恪,”少年含泪微笑道,“我喜欢你,那天在爸面前说的不是假话,我是真心的。”

呼啦一声,野火就漫了天。

仲夏夜的心动,像是场温软明净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