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曾有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是看见她为了上升而故作谦卑时。”

“第二次,是看见她在瘸者面前跛行时。”

“第三次,是让她在难易之间做选择,她选择了易时。”

低沉的男声平稳沉静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背着光,光线在他周身的轮廓留下一圈明亮的剪影。

男人眉眼低垂,视线专注地落在白纸黑字的字眼上,平缓的声线掩盖了语气里多余的情绪,只有一句句诗词通过震颤的声带有节奏地吐出:

“……她犯了错,却自我安慰说别人也犯同样的错……”

“……她容忍了软弱,还将这容忍视作坚强……”

“……她鄙弃一张难看的面孔,却不知那还是她自己的另一面具……”

“……她高唱颂歌,却自以为这是一件美德……”

他犯了错,却自我安慰说别人也犯同样的错。

他容忍了软弱,还将这容忍视作坚强。

陆承熠漠然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幽深的黑眸中一片沉寂。片刻后,他将手覆在书页上,转过目光看向沙发另一边的人。

林洛汀懒洋洋地歪在那里,双脚赤、裸,小腿搭在男人大腿上,半阖着眼帘,视线虚虚落在陆承熠上下滚动的喉结处。

诗毕,喉结顿住。

林洛汀回神般地睁开眸子,“念完了么?”

陆承熠:“嗯。”

“纪伯伦的《我曾有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他饶有趣味地问,“为什么选择这首?”

陆承熠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冷冷看他,“你说呢。”

“我说,”林洛汀回以愉悦的浅笑,“你做了一个令我高兴的决定。”

一场再正常不过的交易,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他实在不太理解对方的自我审视。

扭身伸手探向不远处的小桌子,米白的上衣因为动作拉上一截,下面的肌肤光滑细腻,比衣服的颜色还要白上几分。

陆承熠拧着眉不适地移开目光。

“喏。”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七分满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先前他说“不用”,而林洛汀自顾决定选给他的白水。陆承熠顿了顿,看向递水的人。对方撑着下巴眼神懒懒地看他,对上他的视线便奇怪地歪了歪头,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他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心中暗想,这人实在不像白手起家的公司老总,倒像养尊处优、任性妄为的小少爷。

腿上还搭着另一个男人的脚,喝完水他握着杯子,身体姿势有些不自然。

“我该走了。”看过墙上的挂钟,陆承熠说。

林洛汀:“走?去哪。”眉心轻拢,连刚才看见人类乖乖喝水的高兴都少了几分。

陆承熠不在乎他高兴与否,仿佛汇报工作般,“我昨天试完一个男三的角色,想趁这几天去公司练练台词和演技。”

林洛汀一下打起精神,“方一鸣的戏?”

陆承熠:“嗯。”

原来陆承熠昨天就和方一鸣搭上线了?

小说中男主陆承熠拒绝炮灰反派的包养遭到威胁后,就是得到了方一鸣的赏识,出演男一,一炮而红。

林洛汀倒不是怕陆承熠火。他手里握着对方的弱点,陆承熠一天不被陆家认回去,他就一天掌握着必胜的筹码。

至于陆承熠被认回去之后的事……时间还有那么久,说不定那时候他早已经腻了。

林洛汀:“接到通知了?”

陆承熠:“没有。”

也就是说陆承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选中做了男一号。

幸好他磨蹭的时间不长,不然等陆承熠接到消息,对方不一定会这么轻易答应他的条件。

“上课可以下午再去,”林洛汀说,收回搁在男人腿上的脚,穿上拖鞋起身,“该陪我吃午饭了,下午上完课,顺便把你的行李搬过来。”

语气不容拒绝,显然不打算和陆承熠讨价还价。

陆承熠垂眸思考片刻,他刚签进公司,没什么朋友,没人会在意他的去向。家里人那边不关注娱乐圈的事,暂时不用担心,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周淼。

在他为了高昂的治疗费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周淼拉了他一把,和林洛汀的关系,他不想让周淼知道。

想清该如何应对,陆承熠放下书和杯子跟上前面的人。

林洛汀和陆承熠在书房“谈话”期间,韩美美一直尽职尽责地等在书房门口,以防老板突然召唤。

书房隔音很好,哪怕韩美美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也听不见里面的一言半语,时间长了,她等得无聊,就给自己找了个事情做打发时间。

于是林洛汀拉开门后便看见他的低配版管家站在墙边,抱着一个笔记本正低头写得起劲。

突然拉开的房门吓了韩美美一跳,她抬头看着面前的老板,步履平稳,春风满面……

再看看后面落后两步的陆承熠,同样步履平稳,但是神情“低沉萧索”……

“啪”的一声将笔记本贴着胸口抱得死紧。

夸张的反应引起了林洛汀的注意,视线点了点那笔记本,林洛汀随口问:“什么东西?”

韩美美讪讪一笑,僵硬的嘴角却不允许她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只得僵着脸摇头,并转移话题,“林先生,午饭准备好了。”

以她最近对老板的了解,老板很少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事情。

果然,她这么说完以后对方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地就走了。

待陆承熠也经过之后,韩美美悄悄松了口气,放下笔记本,洁白的纸张上赫然是她刚才的成果。

只见笔记本上方写着:老板和他的小情人——one day

下面是一幅素描,画的背景在书房。穿着黑外套的小人将米白上衣的小人堵在书架墙角,一手撑墙一手挑下巴,做了个帅气的壁咚。

回忆着方才见到的一幕,韩美美纠结地喃喃,“难道弄反了?”

不能啊,那么A的男人怎么能是受呢!

看看手表确定时间,她愤愤地在纸张下方补充完最后一部分内容:书房play,用时1小时05分钟。

时间很持久哦。

“韩美美。”走到楼梯口的人突然驻足。

韩美美心脏差点被吓停,猛地抬头,“是!”

林洛汀:“昨天让你修改的合约,待会等我们吃完午饭拿过来。”

韩美美:“好的,林先生。”

一错不错地目送着老板下了楼,确定对方不会再突然回头后韩美美呼出口气摸摸自己的心口,里面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这小心脏,再来一次可遭不住哟。

今天的午饭做了三菜一汤,因为没有提前跟做饭的大叔打招呼,米饭煮的不太够。

林洛汀对陆承熠道:“我让人给你煮碗面。”

陆承熠摇头,“不用。”

担心对方再来一次白水事件,他多说了两句,“如果接下来要进组,我要控制体重。”

语气里对自己进组的事很有信心。

不过这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林洛汀便不再勉强。

两人转步到消食的小茶厅,韩美美适时送上打印的合约。将其中一份推到陆承熠面前,林洛汀:“看看。”

两年,差不多就是陆家发现陆承熠存在的时间。

陆承熠有些好笑,一件不算光彩的事竟然弄得像正经合作一样还要签合约。他翻阅了一下内容,自己在意的几点都明确标注在里面了,这才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龙飞凤舞,铁钩银画。

随后他合拢笔盖,抬眼,语带强势地说:“我要去公司了。”

陈述安排,不是商量和询问。

林洛汀对上他极具侵略性的视线,目光与男人对视,只偏了偏头道:“韩美美,安排车去公司。”

他退了一步,陆承熠心里绷紧的弦松了些,他答应这份合约不代表他要将所有时间都浪费在这个人身上。

一辆低调的黑色迈巴赫很快停稳在林家前院的台阶下,陆承熠换完鞋便离开了,从始至终表现得既不傲气,却也不算客气。

一点被包养的小情人该有的自觉都没有。

韩美美有些忐忑地偷觑老板的反应。

林洛汀慢条斯理地换着鞋,出门前悠悠说了句,“好看的人总是有些特权的,对吗?”

你是老板,你说的都对。

四月初的天气还不太热,韩美美不陪他去公司,林洛汀踩着阳光出门,走到停车的地方时正好看见陆承熠从车里下来。

唔,陆承熠这是反应过来他要跟着去公司了。

唇边染上一抹笑意,林洛汀:“上车。”

陆承熠冷淡地看他一眼。

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前面的挡板升了起来,叫人看不见后面发生的事情。

头枕在男人肩上,林洛汀困倦地合上眼,呼吸间闻到一股混合着冷杉、松香和淡淡朗姆酒的味道。

睡意愈发昏沉。

耳下的身体却绷得像块石头,他轻拍了拍男人的腿,语含不满,“太硬了,不舒服。”

陆承熠到底什么时候放松下来的,林洛汀不知道,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耳边听见的是一道讨好中夹杂着小心的男声,“林总,到了。”

林洛汀皱眉睁开眼睛。宽敞的车后座只他一个人,他靠着柔软的椅背,旁边该充当靠枕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揉了揉发僵的脖子,伸手按下控制挡板的按钮。

驾驶座上司机正襟危坐,林洛汀开口,“他走了多久了。”

司机小心回答,“大概两三分钟。”说完从后视镜中飞快地瞥了眼,“他让我等他离开就把您叫醒。”

这是闹什么?

林洛汀随意点了点头,吩咐司机下班来接后下车前往公司。

秘书卢衡接到消息坐电梯下来接他,看见林洛汀现在的样子不由愣了愣。

林总上个星期晕倒回家之后就一直没有来过公司,这是卢衡第一次见他。

林总变了很多,最明显的就是更年轻了,也更好看了,穿着很休闲,模样比起公司里的某些靠脸吃饭的艺人也不遑多让。

只是林总不是靠脸吃饭的人,他这样比喻都是看轻了对方。

进了总裁办公室,一副禁欲精英打扮的卢衡秘书推了推眼镜,“林总,和金鳞影业有一项合作需要您亲自过目。”

这一个星期林总在家里练了什么仙法不成?控制不住思维发散了一下。

“金鳞影业?”似乎有些耳熟,林洛汀敲敲桌面,“先不说这个,去调个人的合约给我看看。”

卢秘书:“名字叫什么?”

林洛汀:“陆承熠,经纪人是周淼。”

业务能力强大的卢秘书很快找到了林洛汀要的资料,站在办公桌前,“陆承熠,20岁,这个月刚签进来,c类约,哦,还是T大的高材生,学历方面可以操作一下。”

他下意识分析道。

林洛汀:“给他准备一份A签。”

“林总?”卢秘书讶异。

他仔细看了眼手里的资料,一个作品都没有,除了脸,这个陆承熠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让林总另眼相看?

他不知道的是,林洛汀还正就是看上了陆承熠的脸。

电脑屏幕上是陆承熠干净的证件照,林洛汀:“他之前去试了方一鸣的新戏,不出意外的话会出演男一,等消息传出来再把合约给他。”

卢秘书恍然,原来是看中了“潜力”,“好的,林总。”

随后眼疾手快地将一堆堆积的文件放到林洛汀面前,微微扬唇,卢秘书和善一笑,“林总,这些是需要您批复的文件。”

林洛汀:“……”证件照也不能拯救他糟糕的心情。

本人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然而陆承熠此时正在楼下上课,巴不得永远不见他。

浑身低气压地在办公室上了一下午的班,快下班时林洛汀心情才好了起来,推开工作轻快地起身,他要去带他的人类回家暖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