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屋里漆黑,叶不归没睡醒,眼睛都睁不开,只勉强借着从窗棂渗入的半寸月光,将趴在他身上的人的模样瞧了个模糊。
那人低着头,长发顺直,如同鸦羽般黑到透亮,透过黑发能大概看到他的眉眼,眼睛又大又亮,眸光纯真且涉世未深,皮肤雪白,嘴唇也湿润红通,只是身材和脸蛋不像一般少年人那么瘦、那么青涩,浑身上下肉嘟嘟的。
叶不归刚刚没在意的一摸,都能感觉到手感很好,又滑又腻,像摸在云朵上的感觉,满满的胶原蛋白。
估摸着……也就十七八岁少年人的模样。
……
叶不归满脸复杂,将低头趴在他身上的人猛地推开,问:“啊……问你话,你哪位啊?”
要不是感觉这个人有一点点熟悉,叶不归早就掏剑了,直接将这个人刺个透心凉。
可是少年却不开口说话,只傻乎乎的盯着叶不归,试图往他胸口钻。
“还来……”叶不归伸手抵在他的额头,怒道:“再往我身上靠,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少年被叶不归推开后,挣扎期间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白嫩的手,他没再试图往叶不归的胸口钻,只是坐在床上低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和脚。
“问你是谁,再也不说话,我就真动手了。”叶不归冷了脸:“我数到三,三……二……”
“吱……”沉默良久的小少年终于抬起头,张了张红润的唇,“吱吱……”
熟悉的音节从小少年的嘴里发了出来,就算是见过了奇闻怪录的叶不归都愣住了。
“你是……”
他盯着缓缓抬头的小少年,当看到小少年那张午夜梦回他经常会梦到的脸时,叶不归直接呆了。
神情呆怔,目光从惊疑到失神再到惊喜万分,连语气都带上了颤音:“是你,竟然是你……我……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
三百年前,叶不归下山办事,在篱河幻境遇凶兽偷袭差点丧命之际,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少年救过他。
当时情况紧急万分,叶不归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可快葬入兽口的他,突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陌生少年,那人单枪匹马勇闯凶兽窝,混身染血,拼命将快晕死过去的叶不归给拖出了凶兽之口。
叶不归醒来之时,那个救他命的陌生少年却不在身旁了,他问遍了附近的人,最后得知,篱河幻境不远处有一合欢宗。
合欢宗不少少年少女每到成年,必要来篱河幻境厉练,因为幻境内的阴阳合和果,对他们的功法大有帮助……
叶不归认真一推算,猜测那个救他命的陌生少年大概就是合欢宗的。
毕竟篱河幻境偏僻,又没别的用途,若非合欢宗的人,别的修士怕也不会来。
于是那之后,叶不归就三天两头往合欢宗跑,不管闲言碎语,发誓一定要找出这个救命恩人来。
世人只道他在合欢宗寻花问柳,却不曾想,他只是想找出昙花一现惊鸿一瞥的那个人而已。
可一直找,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很久很久以后,那陌生少年的模样非但没褪色,反而成了执念,时常出入他的梦中。
……
此刻,叶不归对上这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在狂喜中又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他伸手摸上少年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试探道:“枝枝……你是枝枝?”
“吱吱……”少年点点头。
叶不归忐忑道:“所以……当初救我的是你?”
“吱?”少年乌黑的眼中有片刻迟疑。
救他?枝枝想,自己救过他无数次,叶不归现在说的是哪次?
叶不归看出他的疑惑,立马解释道:“篱河幻境中吞天蝰蛇那次。”
“吱吱。”少年点了点头。哦!那一次啊,确实是他。
得到确定的答案,叶不归眼眶蓦地通红,找了三百年的救命恩人,竟然一直呆在他身边,与他日夜相对。
是他愚蠢了,他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世上除了枝枝,谁还愿意舍命救他……
叶不归将人一把箍入怀中,咽下满嘴的苦涩,苦涩过后开始回甘,没关系,他们的人生还长,现在发现也不迟。
叶不归伸手抚了抚枝枝的乌发,犹豫半晌才道:“三百年前你就可以化成人形了?那为什么还一直用原身呆在我身边,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找你……”
“吱……”枝枝摇头。
不是,不可以,那时的它修为不够,完全不能化成人形。
可当时叶不归危在旦夕,眼看就要被吞天蝰蛇吃吞入腹,它自然是要救他的。
但蛇与鼠天生就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关系,在血脉压制下,任它有通天之能也手软脚软,提不起半点力气。
当时走路都困难,更别提救人了。
无奈之下,寻宝鼠只得强行化形,压下身体本能的胆怯和恐惧,拼命救出了叶不归。
那次之后,伤了根基,原本它再过百年便可化形,却硬生生又拖了三百年。
倘若不是东阳仙尊偷偷喂给它一粒稀有的化形丹,补好了它的旧伤,那么,起码要过下一个三百年,它才能再次化形。
“对不起,对不起……”叶不归知道来龙去脉后,心口揪疼到快要喘不过气,他愧疚又感激,可却不知道该给枝枝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只一次又一次的说着“对不起。”
枝枝生疏的伸出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吱……吱吱……”
没关系的,我愿意,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一点也不怪你。
等叶不归平静了,枝枝才扬起头,将正脸面向了叶不归。
“吱吱……”
我长什么样?
叶不归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了一口气:“我等你化形已经等了好几百年了,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一天,结果你真化形了,我一开始竟然会没认出来,真是抱歉……”
“吱!”不怪你,我长什么样?上次都来不急看,也不知道自己长成么样。
“别急,我仔细看看。”叶不归指尖在他白腻的脸上戳了戳,笑道:“皮肤很白,一点也不灰。”
枝枝听他这样说,弯起唇角笑了笑,于是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冒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叶不归看着他的笑脸,眼珠子突然就不动了,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好半天才回神,将摸在他脸上的手直接捧上了他的脸,认真道:“当初我一直在想,我的枝枝变成人以后该是什么样子,脑补了好多人的样子,我都觉得不如意,但是现在……”
叶不归的手,掐了掐他白白嫩嫩的脸,手感好到让他忍不住笑眯了眼。
“吱?”枝枝有些疑惑,乌黑的眼睛里有犹豫和不自信,叶不归这是什么意思?很丑吗?不好看吗?
“不丑,很好看。”叶不归笑眯眯的,小声道:“鼻子,眼睛,嘴唇都长在我的审美点上,都是我想像中的样子。”
枝枝化形了,而且真的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模样。
“吱吱……”枝枝蓦地松了一口气,他一向爱美,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叶不归却是一下就拉住了他,“你还没穿衣服。”
“吱?”枝枝歪着头,对自己光溜溜的身体没有任何羞涩之意。
叶不归用被子包着他,下床给他拿衣服。
“你现在是人了,人呢,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你以后要学着说人话,要学会穿衣服。”
“吱?”
“但是这也不急,往后我慢慢教你,现在先教你穿衣服。”
***
这一教就教到了早上,枝枝也终于学会了穿衣服。
“吱∽”枝枝扯了扯叶不归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肚子咕咕叫了,他饿了他要吃饭。
“好,那我们去吃东西。”叶不归准备牵枝枝。
枝枝却还像老鼠一样,手脚着地准备爬着去。
叶不归一把将他拉住,“人类是不用手脚并爬的,只用后脚走路。”
枝枝尝试着走了几次,都是歪歪扭扭摇摇晃晃,见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他又饿的慌。
叶不归只能打横抱起它,不顾众人查探的目光将他抱下了楼。
点了菜可枝枝又不会用筷子,还是习惯用两只爪子抓食物。
叶不归又只能耐着性子教他,用筷子夹菜比走路更难学,桌上的菜都凉了,枝枝也没能夹起菜塞到嘴里。
他气鼓鼓的盯着叶不归,红润的嘴唇高高的撅着。他一点也不想变成人形,这太不方便了。
叶不归似手被他这可爱的模样迷到了,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半晌才强忍着笑,压下眼中的宠溺之色,伸手拿起筷子夹菜喂给枝枝。
***
吃完饭后,叶不归抱着枝枝御剑准备回灵山派,枝枝才刚化成人形,什么都不会,现在要从头教他做人,那么在外面肯定不方便,还是回他的流月峰吧。
叶不归也没避嫌,抱着枝枝就从灵山派的山门口直接回了流月峰。
他什么都没听见,可灵山派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门下的弟子纷纷窃窃私语。
“天呐,你们刚刚看到了吗?沉渊仙君怀里是不是抱了个人?”
“我也看到了。”
“你们都看了,我刚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花眼了。”
“啧啧啧!真是罕见呀,他以往不是一直信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这一次怎么还将人带回流月峰了?”
“他风流公子的人设怕是终于要崩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有如此手段,能让修真界鼎鼎大名四处流情的公子专心一人。”
“合欢宗的人要哭瞎眼睛了。”
“那几个合欢宗的老情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找上门来闹。”
“哈哈哈哈……也不知道该心疼谁!”
“心疼谁?心疼你自己吧,”
“……”
***
叶不归开始教枝枝走路,教他用筷子,教他说话……
“你叫枝枝!”
枝枝学着他磕磕碰碰道:“你……你叫……叫枝枝。”
叶不归一愣,忍着笑道:“不是你,是我。”
“不……是……你。”枝枝歪头:“是我。”
“对。”叶不归指了指自己。“我。”
又指了指枝枝:“你。”
枝枝学着他,指了指自己说:“我。”
“对。”叶不归继续教着:“你叫枝枝。”
“你……叫……枝……枝……”
“不是,我叫枝枝。”
“我……叫……枝……枝。”
“对了。”叶不归耐心都快用完了,枝枝也终于分清并学会了你我。
“我叫叶不归。”叶不归用手指了指自己。
“你……叫叶……不归……”
“对。”
枝枝可不笨,虽然是被强行化形的,可适应了之后,还是慢慢的学会了一些东西,四五天后已经能够简单的跟叶不归用人类的语言交流了,只是说话的语调有些慢,像卡带般一字一句的说着。
“要……吃……肉。”吃饭的时候,枝枝一字一句对叶不归道:“肉……好……吃,不……要……青菜……”
“不行。”叶不归少有的摇头,“枝枝现在是人类了,人类不能挑食,不能只吃肉类,要荤素搭配才能健康。”
“不……要……素。”枝枝生气的将肉移向自己,把青菜推的远远的,胀红着脸道:“我……喜……欢……肉。”
叶不归也不气,反而高兴的摸了摸他的头,因为“喜欢”和“爱”这个词,是刚刚教的。
叶不归将“喜欢”这个词解释得清楚,“爱”则一句带过,因为对于枝枝来说,“爱”这个词太深奥,太内涵,太沉重。
叶不归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以只避重就轻,随口说道:“爱就是凌驾在喜欢之上的一个词。”
而现在,枝枝竟然能很准确的将“喜欢”这个词用会。
“枝枝喜欢肉?”
枝枝点头,郑重其事道:“枝枝……喜欢……肉。”
“那枝枝还喜欢什么?”叶不归笑眯眯的问。
“喜欢……金铃铛,喜欢……鼠抓板,喜欢……磨牙棒……”枝枝绞尽脑汁的想着。
“那……”叶不归挑了挑眉,试探道:“那枝枝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枝枝毫不犹豫的点头,认真道:“枝枝……很……喜欢……小白……喵……”
哇!都用上很喜欢了。
叶不归听到前半句笑眯眯的点头,听到后半句却是一愣。
不是他就算了,竟然还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
“小白喵是谁?”
枝枝歪了歪头,认真想了想又道:“白白,枝枝很喜欢白白。”
“谁是白白?”叶不归一头雾水。
枝枝则抓耳挠腮的想要表达出来,可是他叫不出苏白离的全名,只能跑出门外,遥遥指着落霞峰的方向,郑重其事的对叶不归道:“白白。”
叶不归再迟钝,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不由咬牙切齿,确认道:“苏白离?”
枝枝眼前一亮,使劲的点头,一字一句念道:“苏……白……离,苏白……离,苏白离,苏白离……”
直到能准确的叫出苏白离的全名,枝枝才开心的笑出了声,而一旁的叶不归脸都黑了。
“他嫁人了,你再喜欢他也没用。”
“嫁……人?”枝枝圆圆的脸上出现的疑惑,“什么……是……嫁……人?”
“就是他喜欢另外一个人,全身心归属于另外一个人。”叶不归冷漠的试图掐掉他所有的幻想。
“那……”枝枝却若有所思道:“那……枝枝……也……可以……嫁人。”
“嫁谁?”叶不归要炸毛了。
“嫁……白白……”
“不行,你想都别想。”叶不归头疼无比,他看着桌子上的菜和肉,没来由的心酸。
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自己与枝枝住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为什么苏白离会是枝枝喜欢的肉,而自己却是可有可无的菜?
叶不归气呼呼道:“他到底哪里好?他脸没我好看,打架没我厉害,脑子没我聪明,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都……喜欢……”枝枝丝毫不会看脸色,完全不顾叶不归气急败坏,只一字一句道:“全……都……喜欢。”
叶不归一噎,直接卡壳了,脸色铁青的将那碗青菜直接端走了,只留下几碗肉。
吃肉吧吃肉吧,多吃几次你就会腻了,到时候,回头你才发现青菜才是最好吃的。
枝枝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圆滚滚的脸蛋皱成一团,拉着他的袖子:“你……生……气……了?”
叶不归口是心非,摇头道:“没有,我不气。”
“你……别……生气……了。”
“我没气。”叶不归深吸了几口气,最终平复了暴怒的心情,好半晌后,他还是不甘心的问道:“你就这么喜欢苏白离?”
“喜欢。”
“喜欢到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听到这个词枝枝又停顿了,因为这个词,叶不归前天刚跟他说过,并且解释了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词的意思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就像他的尾巴,他的手和脚,他不能失去尾巴,也不能失去手和脚。
所以他懂这个词的意思。
枝枝考虑了片刻,然后意外的竟然摇头了。
“枝枝……喜欢……白白,但是……却……不是……非他不可。”
叶不归莫名松了口气,还好……
他耸肩,转身准备将那碗青菜再端回来,枝枝却歪了歪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叶不归的袖子,一字一句道:“枝枝……非他不可的……有……手……脚……尾巴……和……命,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
“什么?”叶不归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枝枝……非他不可的……还有……叶不归……”
叶不归听完当场石化了,好半天像被枝枝传染了一般,也有些卡顿道:“你……对你来说,我很重要?重要到……重要到非我不可?”
“对。”
“比苏白离重要?”
“嗯。”
枝枝从不会撒谎,也不存在阿谀奉承,所以叶不归瞬间就心满意足了。
他就说,他跟枝枝相处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连苏白离这个外人都比不上?!
但话说回来,刚刚枝枝真正喜欢的人里,为什么只有苏白离,却没有他。
叶不归犹豫了一会,还是厚着脸皮问了出来。
“所以……为什么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叶不归自闭了,“你不喜欢我?”
叶不归咬牙自我安慰,“算了,你不喜欢我算了,我喜欢你就行。”
“不喜欢,但……爱……”枝枝却紧接着说:“你……刚刚……说……爱……凌驾……在喜欢……之上,我……喜欢……白白,但是……你……凌驾……在……白白……之上。”
他说得话多了,有些急,但也努力的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说清楚:“我……不是……非……白白……不可,是……非你……不可。我……不喜欢……你,但……我……很爱你……”
“什么?”叶不归再次呆了,眼中一派兵荒马乱,他仿佛不敢置信,艰难的开口:“爱?……枝枝是说爱我?”
“爱,我……爱……你。”枝枝很认真的点头。
他其实不明白叶不归为什么这么震惊,因为他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
但他们明明是爱的啊!不需要宣泄于口,各自却心知肚明。
自己爱他,他也爱自己,相处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刻都是证明。
爱是什么,对于还是老鼠时的它就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它对他的爱凌驾在物种之上,凌驾在单纯的爱情之上,这种爱并不是所谓的男欢女爱、你侬我侬。
他们走过最贫穷,走过富贵,走过绝境,一起面临死亡,一起死里逃生……
每一件事情里都有彼此。
他之于它,它之于他,都是不可分割的。
并不是兽宠和主人这种不平等的关系。
他们是伙伴,是朋友,是兄弟,是亲人,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不可获缺的一部分,谁都代替不了,唯一中的唯一。
这些复杂的感情确实比任何一种单一的感情都要重。
叶不归脑中仿佛千军万马过境,乱成了一团浆糊,他甚至听到自己杂乱的心跳声。
他有好多话要说,好多话要问,可对上枝枝清澈的双眼,叶不归就瞬间冷静了下来,千言万语比不过枝枝的一个眼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的,他爱他,就像……他也爱他一样。
不用怀疑,也不需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