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太刀的敏锐程度出乎了千叶的意料。
千叶看向三日月宗近,这位和他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怎么亲近的付丧神此时正认真的看着自己。夜半时分站在无人的院子里和自己的付丧神谈心,听起来就非常奇怪,而被夜幕笼罩着的寂静的本丸中,庭院甬道两侧的灯火于此时尽数被拢进了太刀的眼中,翻涌着各种复杂情绪的双眼,乍一看去像是湖泊中倒映着的夜空。
“你想问什么。”
三日月宗近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审神者的问题。
“您要留下江雪左文字吗。”太刀反问道。
三日月宗近和千叶一起站在庭院里,朦胧的灯光映在付丧神清隽的侧脸上,由下而上的光影像是在他的脸上覆了一层薄纱。而付丧神的表情也带着一些奇异的味道,就像他神秘的声名一样,于此时现身的三日月宗近的举止态度也仿佛是藏在迷雾里一样看不清楚。
“被…送走的刀剑。”三日月宗近的声音低沉清冽,介于千叶正在看着他,‘遗弃’等更为激烈的形容词在太刀的唇齿间停留了一瞬,说出口时便替换成了稍加温和的遣词。
“江雪左文字在那位审神者身边很长时间了吧。”三日月宗近似笑非笑的叹息道:“或许并不会甘心就这样被托付给您呢。”
“那三日月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来提醒我呢?”
千叶打量着这振太刀,尽管三日月宗近来本丸的时间不算晚,但是此时回想起来,对方却很少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微薄的存在感和天下五剑之一的盛名完全不成正比。
大部分时间,三日月宗近都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安静的生活,仿佛本丸中的一个不起眼的隐居者一样。
这样外放到有些激烈的情绪和他突然出现在千叶身边的行为,与往日比起来异常又违和。
三日月宗近笑了一下,其实他的脸上习惯性的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而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剥开了某种习以为常的伪装,带着不常见的冷淡和嘲讽。
千叶站在夜风里,耐心的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三日月宗近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而他此时出现在这里,不论目的是什么,他的异常之处都将暴露出来不能继续保持下去了。而这位天生性格淡漠的刀剑似乎也并不在意审神者对自己的态度和看法。
千叶当然不在意。
就在刚刚,系统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说道:
‘千叶,你的这振三日月宗近有问题。’
‘是吗。’
‘他身上的时间线和灵力都很乱。’
‘嗯?’
‘换句话说,他弱的不像一振正常的三日月宗近…虽然他确实是一振三日月宗近没错,但是他身上的灵压比起正常的三日月宗近来说,像是被抽空了大半。’
‘而这部分莫名消失的灵力应该是被他身上的时间线消耗掉了。’
这振三日月宗近被千叶召唤到现在不到半年时间,而他身上的时间线向前延伸却能推演到五年以上。
‘换句话说…’系统说道;‘千叶你并不是他的第一任主人。’
千叶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
‘三日月宗近和鹤丸国永以及小狐丸不一样,他是我亲手从锻刀炉里取出来的。’
‘他是你亲手锻出来的…这点是没什么问题。’系统话音一转:‘但是在你之前,他确实曾经有一任主人没错。’
‘当然,并不会影响到你和三日月宗近之间的契约。’系统补充道。
千叶看着身边形貌昳丽的太刀,想起了之前曾经听到阿朔提起过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
时政刚开始组建的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子的,大约这些年来发生了诸多事情,才慢慢的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干净的外衣,洗去某些污黑的过往,成众人所熟知的时之政府。
在早些年里不断寻找前行道路和引导战争防线的时候做出的种种错误甚至荒谬的决定中,其中关于对于暗堕刀剑的处理上,时政的所作所为可以称得上是粗暴。
大概特殊时期很多事情都无法顾全所有方面,能牺牲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个体就能换来更大的利益这种事情,对于当时的时政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选择的选择题。
因为种种原因,从时政组建开始就开始陆续出现的‘刀剑付丧神灵力变质、逐渐丧失神性’的过程被称为暗堕。暗堕的付丧神会在暗堕完成以后出现形体上的变化以及理智上的混乱,导致契约中断,噬主等等不可预测的悲剧性后果。
而一直断断续续偶尔出现的暗堕付丧神,在第一批和时政签约的审神者们任职五年期满陆续卸任的那一年里,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出现在了大量的本丸里。
正值人员交接战力短缺之际,暗堕的付丧神被简单根据暗堕程度的分级以后,简单的处理掉了。
程度较轻的付丧神们,在查明暗堕原因以后便被时政的工作人员净化随后打散分派到各个战力不足的本丸中去了。程度重到无法净化挽回却又不算稀有的暗堕付丧神们被干脆的碎刀抹杀掉。而程度严重,本身极为稀有战力亦十分强大的暗堕付丧神则会被清洗掉曾经的记忆,销毁现有本体以后重新投入各个本丸。
——以新生刀剑的模样,再次降临现世为审神者战斗。
阿朔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的厌恶之色几乎明显的要从眉眼间溢出来,他瞟了一眼盘坐在身边老神在在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宗治,嗤笑着说道:
‘为了所谓的胜利把一切可利用之物物尽其用的使用,必要的时候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掉。’
‘多么伟大高尚的情操啊。’
那时候的宗治,完全听不懂似的,捧着茶杯笑着说道:
‘旧时的记忆被隐去,以全新无遗憾的样子活在世上,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阿朔似乎想到了什么,收住了脸上的笑,嘲讽似的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想要毫无遗憾的干干净净的活在世间,不如去三川途游个泳回来更快一些。’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两个人的表情仍旧能够分毫不差的回想起。
而在如今的时政,一旦有付丧神出现暗堕的迹象,只要被发现就会被带走调查。而未能及时阻止而暗堕的刀剑也不会再出现“销毁本体清洗记忆”这种令人单用听到就会觉得背后发寒的操作了。
三日月宗近身上存在着延续了五年以上的时间线,这样算来,极有可能是当初被销毁了本体的那些刀剑之一。
“那么三日月君呢。”千叶看着三日月宗近问道:“这番告诫是出于自身经历吗。”
千叶向来是温文端方的模样,此时虽然皱着眉,说话间也并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甚至是隐约带有些许悲悯的。
三日月宗近怔了一下,很快便猜到自己这位主君对时政当年的内情有所了解,然而千叶所给予的反应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真是令人惊叹的主君啊。”
“无论是品格还是器量。”三日月宗近低声笑了笑道:“这番话确实是凭借一些称不上愉快的经验说出口的。”
虽然徒有‘天下五剑’的盛名,却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三日月宗近自从来到本丸起,便收敛了所有的存在感,每天像是个喝茶老人一样悄无声息的生活在本丸的边缘处。
他不想费心提升实力,大部分是不想再为了守护所谓的历史而战,那些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事情让他感到反感又疲倦,而另一部分却饶有兴趣的期待着,什么时候这个本丸的审神者才会发现‘三日月宗近’的异样。
千叶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审神者,三日月宗近站在这里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在等待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心态,可能是那振江雪左文字丧家之犬般的样子太过可悲,又或者是千叶的确是个不错的主君,而他本性散漫冷淡,对于说出这番话以后审神者对自己态度如何并不怎么在意。
当三日月宗近看到江雪左文字茫然又仓皇的坐在房间里,用来握刀的手软弱的垂放在他最小的弟弟的肩膀上。总是整齐到一丝不苟的月白长发散落在地板上,像是被窗外落进来的月光打湿了一样。
付丧神苍白的脸上几乎要流出泪来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被主人丢下的无家可归的弃犬。
旧时的记忆像是隔在大雨中远方的景物一样朦胧不甚清晰,故人悲伤的表情也无法从已经被清洗过一次的破碎的记忆里拼凑出来,然而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
隔着月光与夜色,三日月宗近弯下腰,轻轻的把掌心里那颗从泥土中拾到已经被擦拭干净的佛珠放在了左文字们的门前,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江雪左文字的主人全然为着自己的付丧神考虑,将他的后路安排的妥善安全,甚至牺牲自己的利益去照顾他,是何等的宽仁和爱重。”
“——然而未曾征询过对方同意,以为对方好而擅自做出的举动,又是何等的自私和任性呢。”
千叶脸上原本的带着的些许笑意消失了,他看着三日月宗近,而对方也毫不在意的直视着他,笑容懒散,眼中弦月却像是折射在刀锋上的冷光。
这样一语双关,像是感慨又像是提醒的话,千叶很难听不出话中蕴含的意思。
夜晚的空气带着几分凉意,在庭院里站久了会让人觉得不适,然而千叶和三日月宗近都没有在乎温度。
“那三日月觉得应该怎么去做,才算不上是任性。”千叶淡淡的说道。
三日月宗近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起码给彼此留有选择的余地,哪怕是一个坦诚说出心意的机会。”
“不至于在回想往事时只能感到遗憾和悔恨。”
“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