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眼前是长满枯草的庭院。
鸟居上的涂漆掉了大半,残存的斑驳红色被覆盖在雪下,横梁上褪了色的布条上挂着几枚生了锈的铃铛。
被雪冻成苍青色的藤蔓顺着栏杆肆意疯长,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已经完全被挡住了。千叶伸手拨开眼前垂落的枝蔓,清理出一块地方继续往里面走去。
这里是一个废弃的本丸。
失去了主人的本丸内时空的秩序已然错乱,从刚刚还停留在冬季的玄关和鸟居中走出来,迎面而来的却是遍地盛开的花。
巨大的樱花树笼罩了半个庭院,怒放的樱花像是一片绯红的云,枝头的樱花不知疲倦的开了又败,飘扬落下的花瓣像是落雨一样在树下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几处坍塌了大半的楼房,就坐落在树的后面。
木质结构的房屋废墟上长出了一蓬蓬的杂草,其间夹杂开放着零星的白色小花。
废弃的本丸就是这个样子吗。
千叶环视着周围的环境,轻易地发现几处人类活动的痕迹。
看着这里破败的样子,显然是长期无人居住的,而这些痕迹还很新鲜,很明显是最近有人留下的。
‘检查附近有没有阿朔的灵压。’千叶问道:‘这个在不在你的限制范围内?’
‘不在。’系统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扫描了周围的环境,一直在等千叶出口询问,此时终于听到千叶的声音简直如蒙大赦,飞快的回答道:‘阿朔的灵压就在前面,而且千叶你一直有我的大部分权限,只有涉及到考核的那部分才会无法查询。’
千叶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向着系统指出的方向走了过去。
绕过那些坍塌的建筑,在一片被树木环绕的空地上,千叶看到了少年的身影。
他看起来毫无掩饰的意思,就那样背对着千叶坐在空地间堆积着的枯枝败叶上,听到脚步声响起,头也不回的问道:
“是谁来了。”
“是千叶大人。”
站在阿朔身边的付丧神回答道。
几天前从本丸里叛逃的江雪左文字站在阿朔身后,身姿挺拔,手指搭在自己的本体刀上,沉默的像是一座高大的雕像。
看到千叶前来,江雪左文字却没有丝毫叛逃的心虚或者恐慌,他看起来冷淡又镇定,只是对着千叶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目光就又落回到了他的主人身上。
果然,江雪左文字和阿朔在一起。
千叶不知道江雪左文字是怎么找到阿朔的,也不打算去问。阿朔坐在那里一副等人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会有人来。
“之前用来道别的话,重复说一遍也没有什么意义。”阿朔侧过头看了千叶一眼,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土:“这里破败的样子,也没有什么能坐的地方。”
“我们就站在这里说些什么吧。”
而直到阿朔站了起来,千叶才看到在他身后有一座小小的坟茔。
石刻的碑上没有姓名,只有一个代号。
“我在想是你还是时政会先找到我,不过看起来时政并不打算追究我。”察觉到千叶没有接他话的意思,阿朔笑了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看来我们最后的约定也要作废了。”
“江雪这家伙我要带走了,之前拜托你照顾他的话,我也收回。”
站在他身后的白发的付丧神垂着眼睛,慢慢的拨动着手中的佛珠,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像是阿朔曾经要送走,现在又要带走的那个人和他无关似的。
“我的刀,还是我自己照顾吧。”阿朔说道:“虽然不知道现世是什么样子的,这么多年不见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的带着江雪在现世生活下去,也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但总还是要试一试。”
千叶拧着眉,神色间多少带着些担忧和不赞同,然而到底这是少年自己的选择,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以两人之间的情分,自己找到这里来确认对方的状况已经足够,再管下去就是逾矩了。
前路如何,总是阿朔自己选的。
“你带他走,我会当那天下午你没来过。”千叶沉声道。
“谢谢。”阿朔又笑了起来。
‘千叶,你要放弃江雪左文字吗?’系统在他身边问道:‘如果你放弃他,会让你的任务进度推迟,如果你要留下他…’
‘不了。’千叶打断了系统的话:‘江雪左文字又不是只有这一振,我再锻就是了。’
阿朔身旁的这一振是江雪左文字,又不仅仅是江雪左文字。
其中理由千叶不打算向系统解释,说了对方大概也不能明白其中细微的差别。他打开已经几乎被遗忘了的系统商城,拉开列表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列表里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他一开始的最终目的就是回大唐,过多依赖外物只会让他在回家以后变得格格不入,长久以来千叶都不像其他的宿主一样大量的购置系统里的东西,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累积下来的奖励积分极为可观。
“这是隐匿灵压的符咒,这是现世里流通的货币。”千叶将兑换出来的东西递给阿朔,看到少年愣住的表情,沉声道:“还有现世的身份证明。”
“这些东西你或许有办法拿到,如果有便作罢,如果没有就拿去用吧。”千叶淡淡的道:“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只不过是交易的报酬罢了。”
虽然这么说,但是阿朔却知道只是因为宗治曾经给予千叶的帮助来说,并不值得对方做到这一步。人死如灯灭,宗治留下的余荫或许在时政之中能继续庇护他,但是到了现世不但不会得到半点助益,反而会面对来自时政的通缉和现世政府的追捕。
在别人眼中看来,千叶灵力强盛,本丸中刀剑战力极强,这样下去很快就会从一个“被各方势力拉拢的有潜力的审神者”变成被各方尊敬的活跃在前线的中流砥柱。
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必要参与到自己的叛逃中来。
然而阿朔却隐约猜到,不是这样的。
他看着千叶交给他的东西。
能拿到这些东西,千叶不但在时政中逐渐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大概在现世中也有特别的渠道。
两个人站在颓败坍塌的荒废本丸中,等待着某一方先说出道别的话。四季混乱了的天空混杂着乌云和蓝天,阳光从云翳的缝隙中落下,四处飘扬着被风吹到这里散落的樱花。
阿朔看着千叶清隽淡漠的脸,突然间鼻子一酸。
“你也要走了,是不是。”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一些早在之前就隐约有所察觉却始终不能确定的事情。
“你放不下这些刀剑,却又有更想去做的事情,所以你…”
千叶是从什么时候为自己的退场做铺垫呢?阿朔忍不住的想,是从千叶发现他在意那些刀剑为他付出的感情的时候,就开始了吗?
“千叶真是个温柔的人啊。”阿朔说道:“又清醒,又克制,就连离开都这么温柔。”
千叶有些惊讶对方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却并未反驳,俨然默认了阿朔的猜测。
一束束天光从阴云的缝隙中垂落,在这人造的空间中虚假的阳光像是倾泻的光河瀑布,千叶一身缀满了金玉配饰站在这明光里,灿烂的耀眼,而那云翳下的阴影像是一线细而窄的边界,把两个人分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而青年周身沉默清冷的气质里带着细致的温柔,从见面到刚刚,阿朔一直满不在乎的平静表情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的眼眶慢慢的红了,隐约的泪光渐渐的出现在他的眼里。
大概从很多年以前,从把自己接到时政开始,宗治就做好了从自己的生命里退场的准备。
千叶有想要去的地方,宗治也有想要去见的人。
阿朔到现在还记得,初见时千叶对待他的刀剑付丧神时是怎样温和的模样。在得知千叶准备离开以后,他忍不住劝告千叶不要放任和刀剑之间的感情。在那以后再次相见时,千叶便疏远了他的刀剑许多,善待有余,亲近不足。恰恰是这样无声的疏远带着阿朔未曾想到过的体贴和在意。
越是亲密,分别到来的时候就越是痛苦。
那时候出于几分相似而天真的提醒着对方的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个。
未曾想象过的分离,比千叶还要早一步的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
在宗治的心里,最重要的地方从来只放着兄长一个,自己大概只是兄长留下来的可有可无的附带品。
宗治待阿朔,从没有千叶待付丧神这样沉默无声的细腻和温柔。
他离开的过于突兀,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一旦找到了将自己托付给别人的可能性,就匆忙的像是甩掉一个什么沉重、延误了太久时间的负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宗治跳到那场大火里开始,阿朔无时无刻不想要回到过去逆转时间阻止对方。
然而阿朔又清晰的知道,拦不住的。
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命运已经注定了的事情,刻在回忆里的悲剧,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徒劳而已。
哪怕做到,也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
阿朔看着千叶,眨了眨眼,泪水濡湿了睫毛,顷刻间泪流满面。
他站在这废弃荒芜的本丸中,强迫自己看清了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