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深。

夏日的夜晚微风习习，吹走白日的燥热。皇宫正殿热闹祥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此时一身黑衣的顾渺向皇宫的正殿走去，他缓缓而来，周身仿佛有一股安静清冷的魔力，让不远处的歌舞声变得喧闹起来。

“殿下，您小心些。”旁边的太监低声提醒着顾渺。

顾渺没说话，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正殿。

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看起来是大病初愈，只有嘴唇含着一点红。因为穿着黑衣，所以显得更加显瘦，尤其是绑着腰带的腰部，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揽住。

不过他的眼睛很有神，清清冷冷的，仿佛一眼寒泉荡起涟漪。

顾渺其实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重生的，而且还能再次回到这座皇宫里。

重生前他是南梁最耀眼的太子，万千宠爱于一身，有爱他的父皇和母后。南梁皇室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但是后来……他的弟弟突然回来了。

他的弟弟顾宵是在皇室南巡的时候不小心走失的，那时候顾宵不过才三岁，走失后军队封／锁全城，搜寻一个多月都不曾找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在顾渺十七岁的时候，他这位走失的弟弟回来了，他的噩梦也随之而来。

先是他的父母兄长都偏宠弟弟一个，这一点顾渺倒也理解，毕竟失而复得，他也很心疼弟弟，即便偏宠些，他也不介意。

只是他的弟弟回来的时候正值长夜山祭祀，国师说恶龙需要一位皇室血脉充当祭品。

顾渺从没想过他的父母因为国师的一句话就同意把他献祭给恶龙。也没想到过国家需要新的太子，所以顾宵被成了新的太子。

甚至他喜欢的人也喜欢顾宵。

他的臣民拥戴新的太子，却忘记是谁献祭一切只是为保护他们风调雨顺，保佑皇室长盛不衰。

没人想过他到底要面对什么，没有人想过面对长夜山的恶龙他应该如何活下来。他整夜整夜的失眠，惴惴不安，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直到最后顾宵才说清楚，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只是为了成为南梁唯一的太子，最后掌握整个国家。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先走吧。”顾渺睁开眼睛轻声道。

今日还有一场好戏要看，他怎么能迟到。

今夜是林将军大胜北齐的庆功宴——也是他被当众宣布成为恶龙的祭品的日子。

该来的还是会来。

很快顾渺便进了正殿，正殿里灯火通明，门口的太监尖声宣布着他的到来，有幸参加宴会的大臣们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他的父皇和母后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他的母后见到他来站起来拉过他的手。

“渺儿身体可觉得好些？”顾渺的母亲赵皇后柔声问道，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担忧。

面前的儿子又瘦弱了几分，脸色苍白，身子也瘦了一大圈，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来，只有眼角和嘴唇透着一点薄红，眼角一点泪痣似坠非坠，透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仿佛他一松手，面前的儿子就会飞升而去。

顾渺是一个多月前重生的，重生回来便大病一场，差点就直接去见阎王，现在气色自然不是太好。不过他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

“多谢母后关怀，儿臣已经好了许多。”顾渺低头回应着。

其实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也逃不过被献祭的命运。而且既然已经确定要他去献祭，倒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皇帝和皇后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深深的愧疚。

寒暄几句，顾渺缓步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宴会开始。他心思专注，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他已经成了焦点。

旁人还不知道祭品的事情，对太子殿下仍然恭恭敬敬，只是发觉太子近来消瘦许多。

而且仿佛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之前的太子温润有礼，如同一块朴实无华的美玉。美则美矣，却缺乏特色。如今则像是一块沾血的冷玉，清清冷冷却又唇红似血，再也无人能够近身。

顾渺一路走来觉得有些渴，拿起茶杯轻抿一口，顿时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周围的人呼吸都停滞下来，只愿做他唇间一颗水珠。

忽然之间，正殿门口外一阵喧闹，一阵马蹄声清脆的从远处传来。男子急促的呼吸声，铠甲碰撞声随着晚间的风吹进殿门。

殿门口顿时多了一个人影。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这个人吸引过去，只有顾渺低头捡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

来人自然是他重生之前的心上人大将军林崖香。

林崖香出自武将世家林家，幼时最喜欢读书钻研兵法，少时便开始了南征北战。他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镇北大将军，是南梁最优秀的少年将军，也是顾渺心爱之人。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林崖香最后喜欢的是顾宵，不是他顾渺。

今夜的庆功宴也是因为林崖香大获全胜，在北境歼灭敌军数万人。

顾渺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一抬头刚好撞到林崖香的眼神里。

林崖香如今不过才十九岁，生得白皙标志，剑眉星目，斜飞入鬓，站如青松，一双丹凤眼眉目含情，不知道是京城多少人家的春闺梦中人。

也曾是他的梦中人。

顾渺不愿同林崖香对视，用扇子遮了眼睛不去看他。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林崖香的注视。

站在殿门口的林崖香微微错愕，没想到一直钦慕自己的太子竟然躲开了他的眼神交流，心中难免涌上几分不爽。

他是笃定顾渺喜欢他的，从小太子的目光里就能很清楚的看出来。不过他委实不喜欢男子，尤其是这样懦弱无能的男子，再加上若是真的被太子看上便只能做一个脔宠，就算是再有政绩都只会被说成是枕头风，所以一直明里暗里的拒绝。

听说太子病了他也从未去看望过，如今瞧着……确实有几分姿色。

只是没想到今日这太子如此冷淡。

想到今日的目的，这点失落与不爽立即被他心中的兴奋打破，便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礼问安。

顾渺低着头，如今的他已经可以毫不在意林崖香有什么情绪。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属于少年的爽朗笑声。少年的声音活泼而充满生机，很有辨识度。

然而只是听到声音，顾渺的心脏都开始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着。

他知道即将要出来的便是他的弟弟顾宵。即便重生一次，他也会因此而略微紧张一些。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会是他的。

但是也只是略微有一点紧张罢了。

思绪流转，清俊明艳的少年刚好正站已经走到正殿门口的位置。他的父皇母后，他喜欢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这个少年，他们的脸上带着真切的关爱与期望，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再度涌现出光彩。

这个时候再也没人注意到顾渺——除了站在目光焦点处的顾宵。

“哥哥！”少年一抬头就看到了顾渺，他眼神一亮，像是一道小旋风一般冲向了顾渺。

他这个弟弟平时衣着简单干净，眼神明亮又干净，声音活泼轻快，表现得人畜无害，谁都觉得他无辜又单纯。

可是只有经历过一次的顾渺能看穿他这个弟弟的伪装……看穿他无辜单纯的外表下，藏着多么可怕的内心。

“哥哥今日真是……好漂亮。”顾宵快步走到到顾渺的面前，眼神含笑，亲亲热热的拉起顾渺的手。

顾渺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一时之间挣脱不开顾宵微微发烫的手掌心。

在他的重生前的记忆里顾宵平日里总是装作无害，读书用功又刻苦，是父皇母后心中完美的儿子，甚至他也一直都觉得顾宵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弟弟。

但是现在……顾宵无辜的目光能欺骗其他人，却骗不了重生一次的他。

他永远忘不了顾宵在他弥留之际说过的话。

“哥哥还真是命好。”顾宵笑容灿烂，一身浅黄色的昭示着太子身份的衣裳熠熠生辉。

这张和顾渺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露出癫狂的表情，望着顾渺的眼神却宛若在看地上的蝼蚁。“哥哥自幼就在皇宫长大，受尽万千宠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天之骄子。可以对谁都冷冰冰的，可以不在乎任何人。”

“可我也是皇子，凭什么什么我从小被人虐待毒打，哥哥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甚至第一次见面……都不愿意理睬我。”

“所以啊……我串通了国师，让他说只有皇室的人作为祭品才能保佑这个国家。你猜怎么着……”顾宵发出一声暧昧的轻笑，“有了我之后，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你的好，忘记了你才是那个博学聪慧的太子。”

“没有人记得你，你的一切……都会被我取代。”

顾渺躺在高高的祭台上，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却只看到了沾在手中的自己的血。

最终他因为身体虚弱，心气郁结，死在了长夜山的祭台上。

顾渺被自己的回忆惊到，下意识猛地抽回了手。或许是上一世的回忆太可怕，他迅速的一退竟然真的从顾宵的掌握中逃脱！

顾宵大约是没想到自家看起来柔弱的兄长竟然真的能摆脱他的控制，回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阴沉之色。但是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声音更加轻柔——

“哥哥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