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比试彻底结束。
荀彧起身行了一礼回去朋友身边,张颂磨磨蹭蹭来道了歉:“糜长史,在下才疏学浅……方才在关键时刻吹错了音,还请长史恕罪……”
师长钦也一脸惭愧:“糜长史,这主要是在下的错。在下明知子贺学得不怎么样,却因一己私欲怂恿他为您伴奏……还请长史原谅子贺,若要怪罪,在下愿一力承当!”
张颂满眼动容:“不不不,此事与敬和无关,都是在下的错……”
“……”
糜荏尚未表态,这两人便开始你来我往地打算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他笑吟吟看了片刻,直至两人意识到了不对,讪讪闭了嘴躬身行礼。
糜荏伸手虚托起两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未想过靠合奏取胜,张颂的错误是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现在来追究也无济于事。
“长史此言,在下实在惭愧不已……”
糜荏笑了笑:“子贺兄若真的惭愧,便再认真学学吧。”
张颂郑重点头:“长史说的是,在下定会好好学的!”
打发了张颂与师长钦,有少数文士过来攀谈,糜荏便顺着他们的话聊上几句。其余即便没有特意上前,也似是默认了糜荏的出现,不再摆出难看脸色了。
虽依旧不耻糜荏买官之举,但这种情绪已不如先前那般咬牙切齿,恨的真实。且他的确是有真才实学,为人也是说不出的清正谦和,与之交谈更是如沐春风……
简单来说,就是方才那场弹奏太过精妙,即便他们是京洛子弟,亦是大开眼界。这般情况下大部分文士对此心存敬意,对糜荏不断增加的好感度瞬间刷屏系统。
总之与其佞幸名声相反,真正相识之后,糜荏很难令人再心生厌恶。
文士的圈子,就是这样既复杂又纯粹。当然,也是与其中大部分人未曾步入官场、少部分人初入官场有关。他们大多还保持着读书时的清高与天真,尚未被现实打击崩溃。
等该认识的都有人引荐相识,糜荏见时间还早,干脆盘腿坐下继续抚琴。
他这次弹奏的是《阳春白雪》。
这是春秋时期“乐圣”师旷所作的高雅古曲,对琴师技艺的要求相当之高。但有《箫韶九成曲》在前,无人怀疑糜荏是否弹不下此曲。
众人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好友交谈着,一边竖着耳朵去听琴音。在这炎炎夏日里,都能感受到阳春和风淡荡,凛冬雪竹琳琅之意。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鸟雀盘旋,鱼跃清溪的异象了。
荀彧静静凝视着糜荏,一点点把这张脸记在心底。
战国时期宋国公后裔宋玉曾以《阳春白雪》做比喻,言“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以此回应楚襄王“先生其有遗行与”的质疑,表明自己曲高和寡,不必理会世俗流言。
糜荏之意,也是如此吗?
一曲终了,不少文士灵感激发,当场成诗词歌赋三十七篇。众人传阅时,糜荏粗略看了,文章质量参差不齐,仅有两篇还算优秀。
这两篇文的作者,一人为议郎崔均之弟崔钧,另一人则是陈琳。
瞧见两人落款,糜荏轻笑。
这真是最好的时机啊。
那么多在几百、几千年后青史留名的谋士,现在大多籍籍无名,一个个都似地里水灵灵的大白菜,等着他去选拔,收割。
然后,征服。
集会在午时六刻结束。从洛山归家,坐马车需半个时辰,正好赶上日夕时分的燕食。
糜荏是跟着师长钦来的,与众人告别后,也跟着师长钦回去。两人行至马车边,方才发现还有一人在等着他。
正是荀彧。
“糜长史,师公子,”瞧见糜荏与师长钦,荀彧行了一礼恭敬道,“今日我等不知二位大驾光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糜荏回礼:“无妨,荀公子客气。”
师长钦自然也回了一礼表示不在意。他敏锐觉察出了荀彧的视线落在糜荏身上,便识趣表明自己的香囊似乎遗落在集会处了,引着仆人回去找寻。
师长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糜荏回过头来,不甚在意一笑,眼眸清澈没有半点郁色:“其实此事是因在下买官而起,能当着在下的面来骂,倒也不失性情。”
就是水平次了点,抗压能力也不行,否则他还能赞一句文人傲骨。
荀彧心下微动:“长史心胸宽广,文若不及也。”他看得出糜荏是真的不在意,答应李仲文比试,也不过李仲文咄咄逼人罢了。
糜荏微微挑眉:“文若不吝称赞,子苏亦不及也。”
语罢,相互恭维的两人相视而笑。
糜荏眨眨眼:“走走?”
荀彧颔首:“好。”
两人并肩走了五十步距离,然后在小溪边站定。
六月大热,林中野花大多开着,花香并不算浓郁。除了自己身上习以为常的香料,鼻端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雅兰香,无处可循。
清溪流水,称得糜荏眉目愈发温和。
荀彧道:“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向糜长史请教。”
他见糜荏重新抬眸看他,眸光清和,下意识与他对视:“是关于九连环与魔方的问题。”
糜荏微微抬眸:“听说文若只用了一日便解开了九连环?”
将九连环与魔方献与天子,使这两个小玩具在风靡京洛士族后迅速向周边辐射开去,此事糜荏早有预谋。
汉室这百年来因为缺钱开放盐铁买卖,糜荏在这些年间收购了几个铁矿,交了不少税,是时候赚点钱回来了。
“是,”荀彧敛眸,“在下猜测这九连环应是有迹可循的,因此命人制作了二、三、四……至八连环,等在下从简至难全部解开后,也就知道九连环的解法了。”
他听到糜荏低沉愉悦的笑声:“不愧是文若。”
很多人初次接触九连环都是满脑发懵无从下手,靠着图纸才能解开。能另辟蹊径想到先从两连环下手,荀彧的逻辑思维能力可见一斑。
“那么魔方呢,也制作了二阶?”
比起铁制九连环,魔方的制作更为繁琐。它虽是用木头制作,但核心中心轴不好做,制作二阶的时间也很长;而从数学角度来说,九连环是递归问题,魔方则是组合数学问题,二阶魔方从解法上并不比九连环容易。
荀彧略有赧然之感。
他微垂下眼眸:“是,在下仿制九连环与魔方,糜长史可曾介意?”京洛之中有专门的店铺出售九连环与魔方,照理说他不应私下仿制。
“不,我并不在意。”他听到了糜荏的声音。“文若想做什么便去做罢,不必介怀。”
荀彧听见心底砰地跳了一声,而后归于平静。他不明所以地松了一口气:“如此多谢糜长史,时候也不早了,在下……”
“文若。”
他的话没有说话,被糜荏打断了。
这其实是不礼貌的举动,但在糜荏做来,却并非那般突兀。
荀彧抬首,只见糜荏侧首凝视着自己,双目轻轻含笑:“文若,我字子苏,其实你我年纪相仿,不如以字相称。”
不知为何,“文若”两字从糜荏口中说出,荀彧的心底便又有了一点悸动。
可这太过轻微,它的主人并未有丝毫觉察。
他也笑了:“好,子苏。”
他自小性格稳重,不似糜荏常常微笑,但这笑容着实好看,正如春日清风拂湖面,将水波徐徐推开。
糜荏静静看着他。
他的目光专注,直至瞧得荀彧有些疑惑了,才若无其事收回目光:“《谏逐客书》残卷,荀司空可还满意?”
荀彧眨眨眼。
他思忖:世父重回朝堂已有五日,糜荏应当天天与他见面,但可能世父对他的态度看不出端倪,两人不方便说起这个话题?
便点头道:“世父很喜欢。”不仅喜欢,还视若珍宝,连他儿子荀表想看一眼都是不行的。
“喜欢便好。
清风拂过,兰香更盛。
糜荏忽然道:“对了,文若。”
“上次去的急,不知文若也在,不曾备礼。”他见荀彧抬起头来,午时的阳光从林荫里漏下来,斑驳细碎地映在他的脸上,下意识就道,“正巧在下作坊中研制了几款香露,暂无人试过,文若可否帮忙试用一番?”
“香露?”
“是一种熏香。”这个时代想要衣体留香,大多是靠着熏香或者携带香囊。这种香味初时很浓,很难散发殆尽,需要反复熏制。糜荏命匠人以发酵制酒的方法蒸馏提取了酒精,萃入香料制成香水,打算供给上流士族。
当然了,香水用琉璃制瓶,也得配上一个好看的价格,才能彰显珍贵。
他原想着先献与天子,请后宫女眷推广,但请荀彧先行试用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荀彧下意识便想拒绝。
他沉思了一瞬,然后微笑道:“多谢子苏。”
“不过在下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不如当做是在下自行购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