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在即

巴士到站了。

服务站仍然笼罩着那层温暖的橙黄色额光晕，只是这一次没有人会认为这能令人放松了。

这一次的巴士颠簸得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车辆的天顶和内壁全部都脱落了，新闻的声音几乎连成了一片白噪声，在车辆的震颤和外界的高温干扰下几乎无法带来有效信息。

更糟糕的是乔俏失去了最近的五年记忆，经验和记忆的消失带来了心智的倒退，她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只能在位置上不住地尖叫哭泣。

被绳索绑住的人还好，只靠安全带的人几乎无法坚持，尤其是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臂的江耀祖，小少年差一点就要被整个颠出去。

等到车辆到站时，车上的人全都只剩下了半条命。

最先站起身的是钱医生，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后解开了乔俏、吕诗丽和嫚妮身上的绳子，嫚妮此时的孕肚已经大得令人恐怖了，钱医生仔细地摸着孕肚，不得不做出判断：“情况很糟糕……应该是就要出生了。”

嫚妮张了张嘴，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们……他们都不在，我要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死了？”

钱医生：“我可以接生的，只需要酒精和热水，火堆也……”

钱鑫低下了头，错开了和嫚妮对视的视线，是啊，在这种鬼地方，谁能弄到火呢？最厉害的那三个人都不在这里，他们光是下车就要分散开。

巴士内再次充斥满了绝望，乔俏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又哭起来，吕诗丽耷拉着脑袋嘻嘻傻笑，钱医生捂着胸口头晕脑胀。

“先下车！”江耀祖从位置上站起身，他大步走到嫚妮的座位边，“钱阿姨，我们先把孕妇弄下去，不能在车上，我们没得选！”

“好，我们走。”

钱医生擦了擦眼泪，和江耀祖一起把嫚妮架起来，嫚妮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仍有他们艰难地把她拖到车门边。

江耀祖第一个走下了车门，他踩到地面上后愣了愣，随后看着紧跟着他下了车的嫚妮，惊喜道：“这一次没有传送！”

这个好消息让嫚妮和钱医生都是精神一振，钱医生立刻把孕妇放到车站的水泥地面上，随后跑回巴士上把另外两个人拉出来，已经疯了的吕诗丽很配合，乔俏倒是想闹，被钱医生一瞪就乖乖听话了。

车上仅剩的五个活人安全离开了巴士，等到巴士慢悠悠开走时，他们才终于开始观察周围的变化，这一次的服务站仍然被砖墙包围，但是在公交车站后却不再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岔道，而是一扇大开的玻璃门。

“这是……大厅？”钱医生愣愣地望着这个并不令人陌生的区域，难以置信地观察着每一个角落，“怎么没有其他道路了，只有这一个地方？”

一直以来都十分安静的吕诗丽突然站起身，她径直冲撞向大厅，动作快得钱医生根本没来得及拦住。

吕诗丽的目标十分明确，她推开玻璃大门就跑入了大厅内，走到一边的角落，俯身捡起摆放在地面上的幼儿运动鞋。

她把这双小鞋子贴在脸上，失声大哭。

*

粉笔字意外得十分坦诚，在下一个休息站上，缪宣找到了那令人眼熟公交站牌。

有了公交站牌就意味着能够等到公交车，三人在休息了两个小时候再次等到了他们的十一路。

而这一次公交车的旅程和上一次完全一致，同样的在休息站下车，同样的粉笔字，以及同样的铁道跋涉。

比起顺着巴士颠簸然后再进入迷宫闯关，这样的模式简直称得上是安逸舒适的，每一次等公交都需要不多不少两个小时，这些时间也足以让缪宣弥补回充足的休息。

在第五次离开公交车重复在铁路修葺道上的旅程时，缪宣发出了真诚的感慨：“这个鬼地方里竟然还存在这样安全的道路，要不是巴士里才有任务提示，我明天也不想坐巴士。”

虞舟失笑，笑罢后摇摇头：“我们还有最后一关，到了现在我们仍不知道谁是鬼王。”

“吕小宝已经死了，吕诗丽疯了，鬼王十有八九就是嫚妮怀着的那个孩子。”缪宣叹了口气，“可是‘李国立’已经死亡，也不知道那个孩子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不论变成什么样，事态只会往更糟糕的地步滑去，毕竟司机的提示是爸爸妈妈必须在身边，而现在这个条件已经失败了。

虞舟安慰：“‘李国立’也是一个不安定因素，虽然我们能让他失去意识并且丧失记忆，但谁也说不好他会不会被鬼蜮恢复。”

这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点，缪宣点点头，他正想说什么，走在他身前的楚恒突然停住了脚步。

缪宣一愣：“怎么了？”

楚恒失声道：“你们看天上！”

缪宣立刻抬起头，此时的轨道的上空仍然是一片透不过光的黑暗，只是在这片黑暗中却不再只充斥着死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尽的黑暗里挣扎，像是地下蛰伏的虫豸，又好似水底埋藏的游鱼。

走在最前方的楚恒索性关闭了手电筒，于是短暂的光明立刻消逝，黑暗吞噬了抓着铁栏杆的三人，等到缪宣的视野习惯了这片黑暗时，他终于看到了令楚恒事态的世界。

那是无数的车辆。

在铁轨之上，无数大大小小的车辆正悬浮在天空中行驶，也许它们都有着不同颜色的外表，但在这片黑暗之中它们又出奇得相似，每一辆车都行驶在无形的轨道上，火焰在它们的车轮与车身上擦亮，成为足以供人辨别的清晰轮廓。

这些车辆都像是活物一样，因为火焰的炙烤而不住挣动，只是望着就令人感觉到痛苦。

活着的车辆……

楚恒不由得联想到了已经陷落在维修站里的人，黄凯挣扎的那一幕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令他头疼欲裂。

虞舟在铁轨上仰头望着这一幕，恍惚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身处海底，而现在浮在他头顶的是这片火焰海域里疲于奔命的鱼群。

“原来我们的巴士就是这么赶路的……”缪宣望着天空，“难怪车会颠簸成这样，原来是因为车辆本身也能感觉到火焰灼烧的疼痛。”

楚恒重新打开了手电：“我们走吧，快一点找到休息站，我现在感觉不大好。”

缪宣赶紧追问：“需要休息吗？”

“没关系，等十一路的时候我睡一会儿就行。”楚恒的脸色苍白，“我好像……能听到那些车辆的惨叫。”

*

嫚妮养躺在水泥的平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冷汗浸湿了她的脸衣服，钱医生只能一点点地给她喂糖水。

乔俏害怕得缩在墙边，江耀祖无论如何尝试也无法弄出火，只能听从钱医生的指导，把饼干泡在水里做成面糊。

吕诗丽早就被几人拉出了大厅，此时她也靠在墙边，怀里就揣着那双小鞋子，神情安详而宁静。

“好痛……我受不了了……医生……”

嫚妮喝不下糖水了，她紧紧抓着钱医生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钱医生也是一头冷汗：“不行，羊水还没破，现在只是见红后的阵痛，我们还要攒力气，小江！”

江耀祖赶紧把矿泉水瓶送过来，钱医生就着瓶盖一小点一小点给嫚妮喂进嘴里，想尽办法去安抚她：“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我从业以来见过几百个孕妇，想你这样的都能顺利生产，你别怕，就算在这里我们也能把孩子生下来。”

等喂到嫚妮怎么都吃不下去时，钱医生便把剩下的面糊一饮而尽，她也需要充足的能量，在这个鬼地方她是唯一能帮到孕妇的人，接生的整个过程都得靠她。

江耀祖惊恐地看着这堪称恐怖的一幕，短短几天内他经历了太多，他失去了一片肺和一只手臂，又不得不直面这很有可能造成母子双亡的险恶局面。

他早就把拿包湿巾放在了钱医生手边，只希望这小道具能起到一点点作用。

江耀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汗，他的动作在看到站台后的大门后变得僵硬，玻璃门倒还是玻璃门，只是本该是大厅的区域不知怎么的变换成了餐饮区，肉食的香味伴随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油腻气息弥漫而出，在大门后是——

江耀祖跳了起来：“小心啊！！！乔俏！！阿姨！”

大门后是两具肉山一样的怪物，它们的面孔并不令人陌生，那分明是那位初中男老师和许昌，它们因为食用了鬼蜮里的肉类而丧失了作为人类的生命。

此时这两只怪物正堵在大门边，它们伸出肥厚的大手，朝着靠在墙壁上的小姑娘和女人探去，两张有些变形的面孔上是扭曲贪婪的笑意：“肉……肉……”

吕诗丽跌倒在地面上，怪物的大手刚好悬在她身前，她只牢牢抱着那双小小的运动鞋，对近在咫尺的危险视而不见。

乔俏就不一样了，她原本年纪就小，现在又失去了和鬼蜮有关的记忆，遇到这种情况当即就吓傻了，眼看着那怪物的大手探过来，她也只能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所幸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江耀祖赶到了大门边，他一把拉过乔俏，在退到安全的距离后又跑去拉已经倒在地面上的吕诗丽。

已经疯了的吕诗丽倒是十分配合，外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好似都不算什么了。

乔俏愣愣地看着这个独臂的哥哥去拉那个疯了的阿姨，而就在此时，两声闷响从门内响起“噗！”“啪！”。

腥臭的血液混杂着脑浆从大门内喷出，竟是两名鬼怪店员拿着杀猪刀分别劈碎了两具肉山的头颅，这两具怪物的身体里填满了不凝固的脂肪，随着豁口洞开，血浆脑浆便与油脂一起汇合涌出，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条红黄白相间的河流，直直在公交车的展台上流淌。

“啊啊啊啊——”

乔俏尖叫起来，她眼睁睁看着这浓稠恶臭的液体流淌到自己的脚下，小姑娘再也受不了了，她转身就跑。

江耀祖还在门边半扛着吕诗丽，见状他只能大喊：“不要跑！不要，小心——”

乔俏哪里会听一个陌生人的话？她早就已经吓破了胆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去，这里太可怕了，我要妈妈！”

也恰在此时，一辆公交车好巧不巧地驶到了站台前，乔俏看也不看就跳上了这辆公交车，此时不论是守着孕妇的钱医生还是正扛着疯女人的江耀祖，谁都没能拦住她。

江耀祖眼睁睁看着乔俏被陌生的公交车运走，怔愣许久，终于哭出了声。

*

缪宣三人仍然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

楚恒突然道：“前面那个……是不是要到巴士服务站了？”

这一回是楚恒第一个，缪宣探头瞅了瞅，确实能在遥远的地方隐约见到光芒，他有些惊喜：“终于要到了，探路换我来吧。”

楚恒不和前辈逞强，他当即走到最后一位，虞舟则算着时间：“距离下一趟巴士还有六个小时，要是运气好我们大概还能在平台上找到李女士。”

虽然虞舟话是这么说，但三人心里都明白这事情可能性不大，他们现在仍然以为鬼蜮的随机传说机制仍然存在，现在巴士上的孕弱病残根本就走不出迷宫。

缪宣加快了脚步，很快远处的光芒就越发显眼了，橘黄色的光温暖明亮，隐约能见到迷宫外墙上的服务站字样。

“等一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楚恒有些迟疑。

缪宣：“我听到了！这好像是——”

虞舟不确定：“哭喊声吗？”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快了脚步，当他们赶到公交站台下时，终于听清楚了站台上的混乱——这声音似乎是钱医生和江耀祖的。

缪宣撑着水泥站台就跳了上去：“钱医生，你们这一次——”

缪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水泥站台上早就脏乱不堪，地面上凝结着颜色古怪的液体，另一边的岔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厕所的大门，吕诗丽就躺在着液体当中抱着怀里的东西傻笑，嫚妮则躺在水泥平台的正中央，她浑身颤抖，左边是抓着矿泉水瓶和饼干的江耀祖，右边则跪着神情狰狞的钱医生，钱医生还大声喊着：“千万别放弃！羊水破了！！”

饶是再见多识广，缪宣这一次都傻掉了。

虞舟和楚恒在他之后翻上平台，两人同样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倒是仍然跪着的江耀祖抬起头望过来，他的双眼中都是血丝，此时则应喜悦而迸发出期冀的光芒：“虞哥！宣哥！你们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