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班主任郝莉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前才匆匆赶回来的。
林翕被她叫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发白。看见林翕进来,眉头皱了皱,声音轻冷道:“我听高老师说,你今天在校外被混混欺负了?”
林翕点头:“嗯。”
“他们打你了?打伤没有?”
林翕摇头,如实道:“我刚好碰见了高老师班上的学长,他们帮了我,那些人都跑了,没受伤。”
郝莉瞥他一眼,抿了抿唇,颇有几分意味不明道:“你今天倒是会说话。”
林翕愣住,不太明白:“……啊?”
然后他就这么和郝莉对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中时期林翕和郝莉之间的师生缘很浅薄,郝莉只带了他一年,高二分班之后就没再怎么见过。而在这浅薄的一年里,各方面都很平庸的林翕和班主任郝莉之间也几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交集,使尽翻翻记忆,能在里边留下笔墨的,好像只有两件事。
一个当然是混混事件了,之后郝莉对他多了几分关心。而另一件,是高一入学时的事。
李仁德是初三下学期来的林家,所以林翕高一刚开始那一阵的成绩格外差劲,尤其是郝莉教的数学,回回都是拖大后腿的存在。为此郝莉不得不找他谈话,和他说高一刚开始就这样,后边还怎么学云云。
然而任郝莉苦口婆心,林翕都始终坚持三棍子蹦不出一个屁原则,骂没用,罚也没用,成天只低着个头。郝莉气不过便想叫家长,起先让林翕自己带家长来,林翕不肯,郝莉就怒意冲冲地自己给林美玲打电话,然而林美玲也不愿意来。
当时拖沓了快半个月,郝莉才见到同样三棍子蹦不出什么屁的林美玲,气得她直骂林翕就是她班主任生涯的最大障碍。
后来近乎一年没管过林翕,林翕的成绩再怎么差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生气也就只在考试后的班上骂一骂,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行动,基本也是这件事埋下的果。
林翕想起来了,再对上郝莉的目光,顿时有种给十年前不懂事的自己开家长会的尴尬之感,一时只觉得低头装哑不是,继续顺着郝莉的话应下去也不是,只能咧开嘴,强行冲郝莉干巴巴地“嘿嘿”了一声。
郝莉似乎是被他这个硬凹的丑陋笑容给惊到了,噎了半晌没说话,片刻后颇有点嫌弃地冲林翕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以后上下学小心点。回头我让班长把我电话写给你,咱班不许带手机,但以后你特例,上课可以带,遇到事打我电话就行,这一阵我尽量都在学校晚点回,其他的我一会到班上说。”
林翕喔了一声:“谢谢郝老师。”
郝莉脸色不好看,无意多说,收回视线便冲他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随即从包包里翻了粒胃健药出来。林翕偶然瞥见,原本想走的动作停下来,想了想,回头道:“老师,胃药还是就热水喝吧。”
郝莉拿的是矿泉水,在这开了空调的办公室里,看着都凉。
听见林翕的话,郝莉停下动作看他。
其实郝莉挺年轻的,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年一直当班主任的缘故,见了学生脸上总不自觉带上点威仪,看着就凶。林翕出于学生本能有些发憷,但还是硬着头皮提议道:“您……不想去我帮您倒?”
他这幅怂兮兮的样子倒是像以前了,郝莉冷哼一声:“不用你,去去去。”
林翕得令立马开溜,郝莉看他那矮小单薄的背影,思绪一转,突然喊了句:“哎林翕,你可别以为这样就完了啊!”
已经走出门口的林翕被她这一声明显来者不善的嗓音叫得脊背发凉。
他人这时候已经出办公室了,其实完全可以假装没听见偷偷溜掉,可林翕想了想,还是乖巧地从门口默默探了半个脑袋往里边看。
小孩个子不高,还瘦,一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又圆又亮,让人看得下去。配合毛绒绒的头发,像什么小动物一样。
郝莉看得差点没绷住,卡壳了两秒,才努力维持住班主任的威仪:“就你那个破成绩!给我注意点,改天我肯定得给你正正法!别以为高一尾巴了我就不管了啊,路长着呢。”
林翕知道自己高一这会儿成绩得有多差,闻言十分心虚地哦了一声,然后在郝莉再次挥手的时候连忙灰溜溜地跑回了班上。
上课铃响起,教师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嗡地吹。
坐在郝莉旁边戴着老花眼镜批卷子的老师一边皱着眉滑动红笔,一边语带笑意地打趣:“学生贴心呀,郝老师。”
郝莉坐在椅子上,半秒后笑了笑,应了句“哎”,便拿上桌边的水杯出门。回来的时候在班门口停顿两秒,招招手把班长叫了出去。
*
最后一节是物理课。
如果说刚刚去班主任办公室给十年前的自己开了个家长会是尴尬的话,那林翕面对这个课程时的心情简直无异于被死刑。
高中时期他最后选的是文科,受学长影响,高二一阵奋发图强,最后去了一所很优秀的南方大学。
林翕知道,重来一次继续选择这条路他必然能省去很多麻烦,可他却不打算这么做。
他确实更喜欢文科,可喜欢的路他当年已经走过了,所以如果这真的是重活了一次,如果明天早上睁眼时他真的还停留在十年前的高中时期的话……他一定会选学长在的理科。
新的道路再难,也难不过他二十七岁孤身坐在宠咖里的景象。所以只要他还在这里,不论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能对那个未来产生多少影响,他都想要抓紧能呆在学长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
……要不是实力它不允许,林翕都想跳级了。
十年前就已经文科生毕业的林翕愁眉苦脸地端着理科课本,脸直接皱成泥巴。
分子是什么,原子是什么,变量和不变量又是什么?
他可真是一点印象没有。
也就好在十年前这时候的他因为不够用功,各门都是学渣,所以同桌李腾飞看到他对书时是这种表情一点也不意外,顺手默默把课代表刚刚发在他桌上的,属于林翕的试卷递了过去。
二十三分。
非常好。
林翕看着近乎空白的物理书和大把叉的物理卷,深吸一口气,觉得他今天晚上回家也许得列个学习计划把他之前没有认真学的部分都补回来。否则按照他现在的成绩去选择理科,两年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考上学长在的首都大学的。
眼下发的卷子是一次小测,因为临近高二分班,物理老师几乎已经放弃林翕这种差等生了,都懒得批评,直接坐在椅子上匆匆讲完了一张试卷。
林翕听得非常认真,但因为基础不够,一节课下来依旧云里雾里,一时间只觉得肩上学习的担子更重了。
下课前五分钟,郝莉出现在教室门口。彼时物理老师卷子已经讲完了,两位老师交接后,物理老师将最终成绩单递给郝莉后便率先离开了教室。
郝莉站上讲台,吃过药后的她脸色看着好了一些,垂眸扫了手里的成绩单一眼,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冷笑了一声。
林翕:“……”
他好像知道郝老师在笑什么。
才刚这么想,就见郝莉收了成绩单道:“你们收到物理卷子了是吧?那刚好,明天我会发这次小测的数学卷子,没考好的都给我心里拎把秤,到时候我一个个来骂。”
林翕:“…………”
好的,他确定他知道郝老师在冷笑什么了。
不过……数学居然也小测了?他记得他高一的时候数学成绩也很差来着––或者说因为状态原因,他高一时期每一科成绩都不怎么样。
……不过数学满分是一百五,他怎么说考得应该都会比物理的二十三分稍微高一点吧?
林翕窒息地想。
台上的郝莉又说了点其他,然后道:“对了,今天还有一件事。”
“最近一中附近有很多品行有问题的流氓,专门喜欢欺负你们这些低年级的同学,我们班的林翕已经被找过两次了,今天还差点被打伤,其他班也有类似情况。”
郝莉话音落地,林翕明显感觉有很多人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林翕的视线从卷子上抬头,轻轻摸了摸鼻尖。
台上的郝莉继续:“所以呢,以后下课的时候大家尽量成群结伴地走,男生多照顾点女生,也要多帮帮林翕,他已经被找过两次了,之后再被那群人欺负的可能性很高,都是同学,要互帮互助知道没?”
这话音落地,班上刚开始并没有很剧烈的反响。
对此林翕也不意外。因为高一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和谁的关系都没有特别好,而且平时给人感觉沉沉的,不好亲近。以前有同学主动和他搭话他也时常不给反应,只闷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郝莉突然说要帮他,大家一时间想法肯定各异。
如果年纪小些,林翕可能会在这样突然停滞的气氛中不知所措,或者被这样的气氛引出一些杂乱的、不好的情绪。但伴随着年纪的增长,林翕已经学会了去理解很多事情,这会儿面对同学们的反应,坐在位置上好脾气地笑着。
看见他笑容的同学们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见班级后排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好咧老师!”
林翕一愣。
这声音是他们班长郭玉,林翕记得他,听见声音后立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郭玉这个名字听着像个秀气书生,本人实际却长得长手长脚,麦色皮肤,非常壮实,看着很马大哈的样子。但,以貌取人不对,林翕对这个班长印象很深。
因为当年他受欺负的事传开后,和这次情况不同,最先知道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和高年级关系不错且身兼五班体委副职的班长郭玉。当时是他通过高年级的消息知道后告诉老师,同时自发组织班上的同学,才有林翕逐渐受到关心的后续。
而如今顺序虽然有变,郭玉也依旧大大咧咧地应下了老师的话,成为了组织班上同学的主力军。且在收到林翕的目光后,冲他特别爽朗地竖了个拇指。
林翕忍不住一笑。
有班长的带动,其他人很快就跟上,倒也还算热情。
台上的郝莉继续。
“当然了,如果你们最后不小心落单被他们逮住的话,别和人家硬打啊,打不过。也不用害怕,周旋就好。”
“我刚刚跟咱们年级班主任老师商量过了,这几天我们会轮流晚回,你们遇到事情想办法联系我,我让值班老师赶紧过去。同时我们学校其他年级、班级的同学也都会关注这类事情,你们也一样,看见同学被找麻烦了,不管是不是认识的,一定要想办法告诉老师或者保安师傅,别看着不管知道吗?要是人多呢,就直接冲过去吓他们。”
“都听见了?”
这次学生们应得很快:“听见了––”
放学铃声准时响起,郝莉无意拖堂,挥挥手说下课。
老师离开,班上立刻叽叽喳喳了起来,大多都在讨论郝莉刚刚说的事。
林翕感觉到时不时飘来的视线,没太多反应,伸手将自己二十三分的试卷默默塞回书包,就见他前桌突然回头了,是个女生,冲林翕一笑:“林翕,一会我们一块走吧?”
那个女生的好友也看过来,跟着冲林翕点头。旁边有个男生接道:“对对对,我们一起走吧,郝老师说的嘛,组个团,吓死他们!”
班长郭玉这时也拎着包大步跨过来了:“万一吓不死,就让我来和他们打一架。”
他这话音故意拿腔作调,还一边夸张地秀了秀自己的肌肉。
前桌女生捂嘴笑:“你讨厌啊,老师刚刚还说不准硬碰硬呢!”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
几个人七嘴八舌间,林翕的同桌李腾飞已经背好了自己的书包。他的位置因为林翕的缘故被很多人给围起来了,他出不去,但也没有因此不高兴,像是受到了旁边气氛的感染,思虑再三,默默推了推眼镜道:“那我,我也和你们一起吧。”
李腾飞和林翕差不多,平时也不爱说话,所以他声音响起时,其他人都愣了愣,只有郭玉接得飞快。
“我去,再加上飞哥那咱们就得有十二个人了,哎,这哪叫硬碰硬啊,这叫欺负流氓好吗!”
一群人顿时嬉笑起来,李腾飞挺不好意思地又推了推眼镜,然后转头看了林翕一眼。
就见林翕也在对他笑。
学生时代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了,刨除个例,大部分孩子的心眼其实并没有坏得太彻底,所以如果能够停止自我封锁,并将自己打开的话,就会发现其实世界并没有太将某一个人排斥在外。
对林翕,对李腾飞来说都是如此。
这也是当初林翕受学长影响,进入高二、高三之后慢慢领悟到的。
世界它其实很温柔。
一群同龄的孩子们摒弃曾经聊得很开心,受到他们保护的林翕坐在位置上也跟着一起笑。
眼下大多数人他都记得,无论是酷爱物理最后拿下了无数大赛头奖的班长郭玉,还是数学成绩好到偏科,以前时不时会被语文老师抱怨的课代表姚紫荆,亦或者是因为同样的腼腆,当初和他交际很少显得生疏,但其实从未有过什么矛盾的同桌李腾飞。
五班的学生当年或多或少都帮过林翕,但和那时面对学长的情况一样,林翕因为无法迅速融入集体,也因为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自己内敛了数年的性格,在高一的尾巴就这么错过了谢谢这群同学的机会,并且一直到毕业,也没有把同学们组织起来表达自己情绪的勇气。
年少的他胆小到连谢谢都无法坦荡地说出口,这会儿再回到熟悉的教室,再看见熟悉的同学,林翕一边笑一边想,他肯定得做点什么才行。
虽然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请客吃饭,但家里的厨房用具还算齐全。林翕于是提议道:“你们想不想吃饼干?明天我可以做一点带给你们吃。”
他做的饼干可好吃了,当年可是宠咖的爆款,特受十年后学弟学妹们的喜欢。所以十年前应该也差不多,这个年纪都是爱吃的。
果不其然,旁边立刻有同学应声说好,还有的说:“哇,林翕你还会做饼干,这么厉害的。”
“有食谱,会一点,你们想吃什么味的?”林翕应得矜持,然后想到,或许他可以多做一些,到时候给楼上的学长也送一点过去?
上一世宠咖前偶遇许寒来的时候他才刚租下那个铺子,没来得及开门,所以学长并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而这一次林翕说什么都不会再避开学长了,既然要做,肯定得送一点给他。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哇,居然还能选味道?”几个同学都收拾好了东西,和林翕一起往外走,一边很捧场地热烈道:“那我要草莓味的!”
“抹茶!”
“巧克力!”
林翕好脾气地一一应了,一边在脑海里盘算着他的材料够不够。家里面粉之类的是有的,也有烤箱,但是调味的话……
他正一一想着,跨出门口没两步,耳边便突然传来了一个和其他人兴奋状态都不太一样的平稳声音。
“香草。”
林翕脚下步伐一顿,然后猛然回过头去。
他们刚刚出班级前门是直接往外走的,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靠近前门的墙壁边还站了个人。
那人单肩挂着深色的书包,纯黑发色下的眼睛在走廊外的夕阳光映照下很是深邃,一双长腿在墙边起初随意而慵懒地站着。在林翕看过去时,那人轻轻弯了弯唇角,露出个好看的笑容。
林翕张了张嘴,半晌道:“……学长。”
“你怎么在这里?”
作为一中校草,许寒来吸引人的地方除却无可挑剔的长相之外,就是身上总带着的那股温柔气息。
而能在被条条框框限死导致大多崇拜特立独行的高中时期靠温柔这个特质去吸引那么多少男少女的目光,就已经说明了许寒来的温柔是特别的。
特别到即便在时年二十七的林翕面前,都可以闪闪发光。
“来接一下很可能会被继续找麻烦的小学弟,然后听说有饼干可以吃。”
许寒来一边说,一边站直了身体。
他似乎注意到了林翕呆滞的目光,面对小孩的不回应也不尴尬,在走廊里的夕阳光照射下,带着几分趣味道:“不可以吗?学长可以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