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荀风淼年近百岁,是荀家这几代天赋最强之辈,他几十年前就踏入了圆满境高阶,多次闭关想要飞升,却从未成功过,但他修为依旧是当世最高,这一点无人敢质疑。
此人从小就对修炼极为痴迷,又是年少成名,对于修为的追求更是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不惑之年才在长辈施压下成家,生下女儿荀鸢后便对家族事务不管不顾,将所有心思全部投入到修炼上,后来年岁渐长,才逐渐回归家庭,对于唯一的外孙女荀天星也是纵容宠溺到了骨子里。
喻思弋顺着那抹红的刺眼的血迹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脸色便难看一分,直至步入前厅,那鲜红才凝固在大厅正中央,一只浑身是血的小狐狸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没了气,狐狸身上原本的毛发纯白无瑕,此时全沾满了血,赫然已经成了个红狐狸。
“小白…”
喻思弋望着那血糊糊的小东西,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是了,她怎么忘了,阿简不在,荀家的人必定会先拿小狐狸开刀,带血的长棍躺在狐狸脚边,一滴又一滴的血从棍尖上往下流,汇成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前厅之中,即便是喻思弋,看着这可怜的小狐狸,心里也忍不住泛疼。
之前荀风淼命人将小狐狸捉起来,冯珂虽不允,却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蛮狠之徒用棍子狠狠的打小白,眼见狐狸身上逐渐见血,就快要没了气,她终究是没挺过去,气急之下直接晕了过去。
此时偌大的前厅之中,竟没有一个喻家的人。
空气冷冽而肃穆,弥漫着一股极为压抑的气氛,喻思弋冷冷的看着在场的荀家人,视线最终落在那个满头发丝已成白色的老者身上,眸中没有一丝温度。
这白袍老者眼睛微闭,面上皱纹有如沟壑纵横,两只手藏在袖袍之中,弹指间便能取人性命,他腰背微微佝偻,看着像个普通老人,但一举一动都能引起灵气波动,叫人无法想象他修为已经到了何等恐怖境界,他似乎察觉到了来自少女的冰冷视线,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睛在众人注视下缓缓睁开,一道锐利目光从中射出,死死的盯着身前的少女。
此人,便是荀天星的外公,荀风淼。
荀风淼旁边还站了个三四十岁的美妇人,这妇人一脸的精明干练,光是看她眼睛,便知她有多强势,此时她站在荀风淼身边,气势竟也不输半分,浑身上下都是身处上位才会有的强者之感,喻思弋上次去秘境时见过她——
她便是荀天星的母亲,荀家这一代的掌权者,荀鸢。
“世侄女,将你那徒儿简随心交出来,今日这事便算了。”荀鸢一开口便是要人,话中没有半分商量余地,“否则追究下去,你们喻家的人,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追究?你们有什么资格提这两个字?”喻思弋不禁冷笑,面上没有丝毫惧色,“若真有这个底气,为何要趁着父亲与二叔不在才过来,若真有这个底气,早该昭告天下,说你们荀家继承人在喻家出了事!”
“休得胡言!”荀鸢似乎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女,竟有胆量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她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怒气,随后又恢复如常,怒道,“天星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你作为她师姐竟能说出这番话,这喻文祺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
这一家子,性格果然是一模一样,天生的蛮不讲理,自私自利,喻思弋气极反笑,讥讽道,
“那您又是如何教女儿的?教她玩弄心计、惺惺作态,当众威胁自己的师姐替自己养魂?”
喻思弋这句话可谓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给荀天星留,在场所有荀家的人听到这话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荀鸢也被她气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中一阵静默,气氛直接降到了冰点。
一缕劲风从众人身侧飘过,直直朝着少女而去,喻思弋反应极快,右手握住青翎剑,略一侧身,长剑出鞘,便将那股怪风挡了回去。
“荀老前辈,您要同我动手,直接说便是。”
“背地偷袭,不是正道人士所为。”
少女孤身站在众人中间,虽孤立无援,却不见半分惧意,此种坚定心态,便赢过了在场众多修士。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荀风淼被喻思弋这样讽刺,竟未动怒,反倒是笑了笑,直接将话给说开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老夫也不跟你废话,今日过来,只为一件事,天星在你喻家出事,无论真相如何,你们都必须背负这罪名,倘若你愿意同我回荀家,替我这小孙女养魂,我们便放过那简随心,你若不同意——
我便要你整个喻家,给天星陪葬!”
老者话音刚落,悬在高堂之上的牌匾便轰然砸下,惊起空中一阵灰尘。
荀风淼的话并非威胁,一个荀家或许做不到,但若加上御兽宗,却是真的有能力将喻家覆灭。
“替她养魂——不可能。”
喻思弋还未思索,便直接拒绝,此生她已立下誓言,绝对不会帮除了阿简之外的人养魂,她话还未说完,荀风淼与荀鸢脸色便一起沉了下来,二人手上一动,竟是想一起朝她动手,不顾她意愿就要将她抓去荀家!
“但我要用另一物来换喻家众人性命。”喻思弋视线冷冷盯着身前的老者,看到他手中动作渐停,方才在众人注视下开了口,一字一句说道,
“我自愿献出金凰一对翅膀,保荀师妹平安。”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发出一句惊讶“嘶”音,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宁愿自毁魂兽都不愿养魂,这喻思弋脑子怕不是坏掉了,要选择用这种方法来护住家族。
但荀鸢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喻思弋要用什么法子将天星救回来,她管不着,但若是能替女儿拿到神兽金凰的一对神翅,莫说养魂,日后修为必定不可限量,还未等荀风淼应声,她便主动应了下来,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与父亲可未逼过你!”
话毕,她又觉不妥,担心此事被喻文祺知道要上家中来闹,若是传了出去,荀家还得落个仗势欺人的骂名,又提出要签订一份契约,免得日后再生事端,少女想了想,也点头应下。
荀风淼坐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片刻后才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小香瓶朝少女扔了过去。
这香瓶正是各族最顶级的狩魂器,喻思弋颇有些惊讶,这荀风淼竟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征了片刻才将那香瓶收入怀中。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喻思弋从前厅出来后,荀家人便带着被烧成重伤的荀天星离开,元书元画二人守在门口仍旧心有惧意,直到看见那群坏人走了才敢踏进家中。
前厅地上的血迹已经彻底凝固,喻思弋一人立在厅中,怀里抱着血肉模糊的小狐狸,面上尽是痛苦之色。
这么多的血,一定很疼吧?少女面色苍白,一缕又一缕灵气顺着掌心传到狐狸体内,元书元画知晓小姐是想救活小东西,虽几率渺茫,却也忍不住一齐落下眼泪。
“小姐,小白已经去了…”
元书不忍,但还是红着眼睛上前提醒,将已经僵硬的小狐狸从喻思弋手中接了下来。
小白死了…喻思弋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来,她方才自折金凰双翅,元气大伤,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不肯倒下罢了,元画见她脸色不对,急急上前搀扶。
厅外此时又来了个丫鬟,说二夫人醒了,想见大小姐,喻思弋强行吊着一口气,摒退众人,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去了冯珂房中。
“二婶。”
魂兽受伤,对于修士来说伤害极大,喻思弋方才强压体内疼痛,此时此刻也开始忍耐不住了,推门时步子虚晃了一下,竟咚的一声直接摔在了地上。
冯珂倚在床上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来扶,知道侄女这是受了重伤,但见她身上并无伤痕,心头猛的一突,猜测是她的魂兽出了事,眼泪当即就掉了出来,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二婶还是这么聪明…”喻思弋白着脸,任由冯珂将自己扶到床上,金凰因为疼痛,疯狂抢夺她体内灵气,导致她越来越虚弱,连说句话都要大喘一口气,“思弋不孝,辜负父亲与二叔二婶期望,三年前便已经走火入魔了…”
“今日自毁魂兽,却是为自己多留一步退路,清心诀乃世间至正至纯之道法,一旦入魔,二婶应当知道会有多严重…”
少女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说着说着又轻轻笑了笑,“方才我已将体内魔气全逼进了金凰双翅之中,一旦荀风淼将这双翅膀打入荀天星体内,那魔气便会瞬间爆发,震碎她体内三头狮,叫她以后永远变成一个不能修炼的废人…”
“你又何苦要用这般惨烈的方法…”冯珂越听越心疼,面上全是自责,作为喻思弋最亲的亲人,他们竟从来没有发现她在修炼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这孩子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事,才会将自己逼成走火入魔啊!冯珂无法想象,心头酸涩无比,眼泪更是无法止住。
“二婶不必担心,金凰可养魂,待思弋辽养些日子,那双翅自会再生出来…”
喻思弋说着便觉得喉咙发痒,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吐出一口血,她伸手在唇边摸了摸,手心全是一片冰凉的红色。
冯珂被这场面吓得惊哭出声,连忙将人放倒在床上,这才跑出去要找大夫过来。
待她回来之时,这房中唯有一封早就准备好了的信,再也没有喻思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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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时间转瞬即逝。
当年的事情除了荀家人与喻文祺三人再无一人知晓,如同喻思弋离开前所说,荀天星虽活了过来,却带着那对毫无用处的金凰双翅,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无法修炼的废物。
因着当年荀鸢立下的契约,荀家人不敢上门闹事,只得接受这个结果,喻文祺知道此事前因后果后后悔不已,整整三个月都待在房中不肯出来,身为父亲,他竟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心魔竟严重到了需要自毁魂兽来祛除魔气的地步,他愧对喻思弋死去的母亲,也愧对喻思弋。
十年时光,能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譬如遇竹,譬如简随心。
当年的大魔头,如今在喻家庇佑、众长辈的慈爱关怀下长大,身上的戾气早已在岁月流逝中逐渐消散,十年洗髓,她也终于可以像常人一样修炼了,虽然修炼速度极慢,但比起前世那般惨无人道的修炼方法,她宁愿修炼速度慢些。
曾经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当年的事,她并不知道最后是如何解决的,但她却记得,当年说要接她回家的师尊,却怎么也没有来,小姑娘带着这份思念回到家中,便听到喻思弋闭关的消息,这一等,便是十年。
又是一年七夕,喻诗灵依旧跟着钟则之去人间游玩,丢下医庐里的繁忙事务给简随心处理,多年耳濡目染,过去看到这些草药便觉得头疼的小姑娘也渐渐能分清它们的种类了。
“小白,出来!”
少女弯着身子在药田间仔细寻找什么,墨色长发垂在肩头,将那张清秀小脸微微挡住了些,她往里走了几步,伸手拍了拍掌,方才直起身子,一只雪白的大团子便从草地里一跃而起,蹿进了她怀中,大尾巴还调皮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臭小白,尾巴脏死了!”
少女佯装发怒,伸手就要打那棉花似的屁股,小狐狸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明,飞快的又从她怀里跳了下去,钻进药田里又不见了,动作之间,不难发现它有只腿是瘸的。
“待会叫诗灵姐姐收拾你!”
少女笑着拍了拍手,又开始捡地上长烂的草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美得灵动通透。
“阿简…”
简随心手中还抓着烂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极浅的呼唤声,与她梦中响起无数次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背着身子苦笑,这还是白天呢,怎的就开始做起梦了。
“阿简…”
又是一声,轻轻浅浅的,像是一根羽毛在心尖上撩过,少女征愣在原地甚至不敢再动,眼睛却飞快的红了。
“你转过身些。”
那声音又近了些,酸涩委屈感从简随心心头浮起,叫她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砸。
一只白玉似的手落在她肩头,强势到不容她做出一点拒绝的动作,便将人转了过来。
还是和从前一样爱哭,喻思弋轻笑,伸手替她的小姑娘抹去脸上泪痕,指尖顺着少女侧脸缓缓滑落,最终落到下巴上,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入目,便是那双红通通泛着泪光的眼睛,再接着,便是那张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蛋。
喻思弋心里微微一动,望着少女饱满的红唇竟有些痴了,深埋心底十年的思念,此刻再也压抑不住,手下一松,便将人轻轻拥进怀里,
“莫在哭了,师尊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