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十八个皇后

元年三月初吉甲寅,晋元帝崩,晋成帝崩,皇后薨。

燕国帝后亲自为四年前,被指谋逆叛国的司徒将军平反,并将荆州连州两城归还晋国。

次日,新帝登基继位。

晋国疫灾横行,百姓遭难,苦不堪言。

新帝大赦天下,减免民间赋税,亲自祭祀禳灾,瘟疫于半月后平息消弭。

京城又恢复昔日平静,只是晋国百姓因这场瘟疫元气大伤,往日繁华热闹不再,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才有三两行人。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马蹄声急促,车轱辘轧在下过雨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吱呀’轻响。

在经过城门时,马车被守城门的侍卫拦下,侍卫打量两眼这灰扑扑的马车,只以为是城中的哪户人家要避灾出逃。

瘟疫虽已消尽,城中仍不断有人举家离京,侍卫例行盘问两句后,便要上前掀开车帘。

手还未伸出去,车夫就已经抬手横拦在侍卫身前,掏出一道出城令牌:“放行——”

其实倒也不是非看不可,特别是有京兆尹派发的出城令牌,侍卫完全可以直接放行。

但这侍卫也不是善茬,他母族和陆家支族多少沾亲带故,如今陆涛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京兆尹都要让他两分,他又何时见过这般态度嚣张之人?

车夫越是不让看,他便越是非看不可。

他斜睨这平平无奇的马车,冷不丁的嗤笑一声:“马车里莫不是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说罢,他便喊来三五个当值的侍卫,意图要将车夫从马车上拖拽下来。

车夫正要恼怒挥鞭,车厢内却伸出一只似玉微凉的手掌,不疾不徐的撩开了车帘:“刘玉。”

这声音宛若冷萃的清茶,透着一丝淡淡的凉意。

那一声‘刘玉’唤的就是这个车夫,刘玉不甘不愿的收起鞭子,眸底隐隐夹杂着怒色。

侍卫下意识的朝着马车里看去,在目光落在那张布着两道狰狞伤疤的面容上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咂舌道:“真他娘的吓人,怎么跟新帝一样,面上都有……”

他说着说着,却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俯身叩地:“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他倒还算有些眼色,知道自己出言无状,直将脑袋磕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也不敢停下。

刘玉啐了一口,正要骂他瞎了狗眼,便听到司徒岚嗓音淡淡道:“走吧。”

马车继续缓缓向前行驶,刘玉到底是年轻,他心底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向司徒岚问道:“恕奴才多嘴,他对陛下出言不逊,陛下为何不杀了他,以一儆百?”

就是因为主子脸上的伤疤,京城诸多诋毁谩骂,这正是一个震慑众人的好机会,理当好好把握住才是。

司徒岚似是置若罔闻,他倚在窗牖上,望着不断后退的景色,微微有些失神。

太阳当空,春蝉鸣叫,马车停在远郊外的一处村庄,司徒岚沿着那条幽静的羊肠小道,动作熟稔的推动了木栅栏。

一进门,便看到身着缎袍的司徒声在喂鸡,他手里握着一把小米,试探着‘咕咕’的唤了两声,院子里的母鸡听见声音,都扑棱着翅膀朝他飞了过去。

它们气势汹汹的将他围攻,甚至还有不知轻重的母鸡,从屋顶一跃而起,用那沾满泥垢的鸡脚,踩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袍上。

看着被鸡群环绕的司徒声,司徒岚莫名想到了‘鹤立鸡群’这个词,他唇畔微微扬起,久违的露出一抹笑意。

司徒声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挥手赶走鸡群,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略显懊恼道:“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来。”

司徒岚从他手里接过小米,将小米均匀撒在地上,学着鸡叫咕咕了两声,鸡群便都飞奔过来乖乖吃食。

这一顿流畅的操作,直将司徒声看的一愣一愣。

他眯起细长的双眸,神色狐疑道:“你以前是不是背着我,在将军府里养过鸡?”

司徒岚将手中剩下的小米撒完,忍俊不禁的笑道:“胡说什么呢。”

他停顿一下,笑容略淡了些:“是鱼娘教我的。”

他那时病的厉害,每日缠绵病榻,鱼娘日夜守在他身旁,总会跟他讲些幼年时打鱼的趣事儿。

鱼娘爱吃鸡蛋,每日都要吃上两三个,不吃就没力气干活。

她家里虽然养着几只母鸡,却也禁不住她这样吃,所以一到及笄之年,她就父母被卖到了将军府。

司徒声看着他面上狰狞可怖的两道伤疤,微微叹了口气:“兄长,鱼娘已经走了四年。”

如今司徒岚已为帝王,京城中却谣传四起,道新帝面有丑疤,带着凶煞之气,都说面由心生,新帝定是暴君无疑。

司徒岚脸上的疤痕,并不是无药可救,若是按时涂抹去腐生肌的玉肤露,不出两三年,那疤痕便可淡化消除。

而在这之前,司徒岚大可以杀一儆百,动用武力镇压谣言。

但司徒岚偏不,他就任由旁人诋毁污蔑,也无动于衷。

旁人不知原因,司徒声却懂他。

他留满脸疤痕,一为赎罪,二为省心。

鱼娘为他被火烧毁容,他便也毁了自己的容貌赔罪。

人人道他是暴君,他脸上又留有凶疤,便没有女人再敢往他身上贴靠,也省得他时刻提防女人算计。

可往后的日子还长,司徒岚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司徒声将玉肤露塞到他手里:“鱼娘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阿声,这不是折磨。”司徒岚缓缓抬起眼眸,骨节修长的手指抚过伤疤:“我不想做千古一帝,更不想流芳百世。”

他并不稀罕这高处不胜寒的帝位,但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位置,父亲用鲜血的教训告诉他,想要善良,就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唯有如此,才能护住他想要保护的一切。

父亲死了,鱼娘死了,母亲也死了,他只有司徒声了。

他要护司徒声一生平安喜乐,直至碧落黄泉。

而在那之前,他不希望有女人靠近他,更不想应付纳妃选秀这些繁琐之事。

这一脸疤痕,能帮他规避很多麻烦事,他又何乐而不为?

司徒岚看向屋檐旁冰石上躺着的女子,缓缓走上前去:“这几日,她可有过复苏的迹象?”

许是知晓司徒岚对鱼娘的执拗,见司徒岚转移话题,司徒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说下去。

他走到林瑟瑟身旁,微微俯下身子,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没有。”

司徒岚眸色微沉:“她尚有气息,续命术该是成功了。”

那日林瑟瑟失血过多,当他将太上皇身上止血保命的蛊虫拿过去时,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司徒声抱着她的尸体,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住他的手,抖如糠筛的打着颤。

他明白司徒声的意思,但他不愿意。

被去势之后,司徒声的寿命本就已经受到影响,许是活不过五、六十岁,便要撒手人寰。

倘若他让司徒声为她续命,将寿命共享给她一半,那司徒声又还有几年可活?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就在他准备开口拒绝之前,司徒声却倏忽跪在了他的脚下。

司徒家的儿郎一生只有三跪,一为天地而跪,二为父母而跪,三为君王而跪。

可现在,司徒声为林瑟瑟跪了下去。

他还是救了林瑟瑟,用司徒声的性命,让她重新有了心跳。

但续命术明明已经成功,林瑟瑟却迟迟不醒,如今都过去大半月了,她依旧未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

仿佛她就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像是一个活死人。

司徒岚也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三五天便来这村庄一趟,定期检查两人体内的蛊虫,以防他们出什么意外。

他像往常一般检查过后,确定两人身上的蛊虫还存活着,便让刘玉将马车上的珍稀补药,都搬进了院子里。

天色将晚,司徒岚要在落日前赶回皇宫,嬴珰给他扔下的烂摊子不小,他每日都忙到脚不沾地。

司徒声知道他还有事要处理,便也没有多留,他习惯性的送司徒岚离开,见司徒岚坐上马车,他才往回走去。

他推开木栅栏,正要打水给林瑟瑟擦身,一抬眼却发现,原本躺在冰石上沉睡的林瑟瑟不见了。

司徒声怔愣一瞬,脚步仓促的朝着木屋里走去,屋里没有,厨房没有,院子的每个角落也没有。

他的脊背微微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臂无意识的绷紧,他强压住心底的惊慌,将食指与中指微拢,抵住舌下用力一吹。

这村庄年久失修,早已经无人居住,只因不远处有一片杏花林,司徒声知她喜欢杏花,便找人推翻重修,在此地重建了房屋。

方圆十里地,皆是司徒家的暗卫,即便他一整日不在院子里,也没人能从百十个暗卫眼皮底下,劫走林瑟瑟。

暗卫感应到连心蛊的异动,纷纷从各处赶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全都聚集在了院子里。

司徒岚并未走出多远,他听到哨声,也急忙命刘玉驾车折返了回来。

得知林瑟瑟不见后,司徒岚眸色沉了沉:“阿声,她可能已经醒了。”

司徒声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细风吹过面颊,带起阵阵花香,他缓缓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风吹来的粉白色杏花瓣。

他眼眸低垂,轻声喃呢:“杏花开了……”

司徒岚怔了怔:“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道远去的红色背影。

往年杏花三月便开了,今年的杏花,开的尤为的晚。

村北陂的陂头上,沉寂了数月的杏花林,在一夜梭梭细雨后,绽放出一簇簇杏花堆在枝头。

司徒声在漫山遍野的杏花林里,看到了那道纤细的身影。

风簌簌吹落杏花,她立在微倦的夕阳之下,浅色余晖透过枝丫,柔柔的洒在她墨色长发上。

林瑟瑟鬓间的步摇轻响,垂下的珠玉流苏随风摇曳,她唇畔微微扬起,映出一双梨涡:“哥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