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七月初十,京畿骁骑尉谢荀谢老将军突于朝会间为当年一桩旧案翻案。

因这桩当年轰动京畿的谋逆案牵涉的官员众多,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本就波云诡谲的朝局更是陷入泥潭一般的乱局。

武将们更是激愤难当,拼命上书要求彻查,可以说,这桩旧案是留在北安众武将心中的一根刺。

当年,大将倪焱谋逆一案审结,发落了大批的武将,自此案起,北安将者不上三品,朝间重文轻武的风气更甚,因此案所累,寒族子弟更无机会出头。

倪焱出身寒微,靠着带兵打仗的本事,一路爬上西北大营主帅的位置,在他领兵生涯中,不仅打通了河西走廊,更是将北安的疆域扩至西域,立下了不世之功,是以虽一介寒族,但凭着战功赫赫,官拜武威侯,然而初武十一年,倪焱竟与外敌勾结,拱手将南台十六州送给了南诏国,消息传入京畿,明德帝大怒,命镇北侯司马忌彻查此事,后证据确凿,倪焱就地被枭首,其族人男丁年满十六者皆杀,未满者没入掖幽庭永世为奴,女眷则皆充入教坊司。

倪焱在武将们心中地位崇高,自是大批武将为之喊屈,甚至不顾身家性命为之奔走,如此威势岂能为君者所容,明德帝盛怒,杀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直到午门的血都染红了地皮,喊冤的声浪才渐渐平息下来。

北安一朝重文轻武,此案后更甚,文官集团把控的朝堂岂有武将们说话的份,是以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桩旧案渐渐地成了定案。

如今,这桩谋逆案又被翻了出来,种种证据表明,当年大将倪焱系冤杀,当年的主审,镇北侯司马忌更是难逃其咎。

为表公道,此案设在大理寺公开会审,所有证供□□下一一呈出。随着愈来愈多铁一般的证人证物的出现,案情已经明朗——镇北侯司马忌栽赃陷害忠良,提前泄露南台十六州布防图于南诏细作,使得北安大军不敌南诏铁骑,累得主帅倪焱终以通敌叛国之名被冤杀。

虽案件已明朗,但后续却戛然而止,每日的朝会也因此停了。

民间物议沸腾,倪焱作为寒族出身的武将,乃北安开朝以来唯一封侯的寒族人士,如今被如此冤屈,其子猊烈承袭父亲衣钵战功赫赫,却在朝堂上被司马党羽连连打压,桩桩件件更是让这桩谋逆案的翻案加上了诸多的意味,众多寒族子弟纷纷奔走进言,一股自下而上的浪潮裹挟着压抑多年的寒族愿景前进。

朝廷再是镇不住这样要求严惩奸佞、还复清明的声浪,七月下旬始,朝元帝命刑部协同御史台速速办理此案。

八月初,倪焱谋逆一案终于有了结果,然而大内迟迟不公布。

午门乌压压地跪了一众人,在猊烈的带领下,寒族之士的请愿愈演愈烈,京城屡屡有流血事件的发生,局势焦灼。

拖一天处理,京畿形势便危急一分,待八月中旬,于水深火热之际,朝廷终于颁布了四道敕令。

其一,褫夺镇北侯司马忌之爵位,暂押大理寺,待案卷过了三堂会审,再行公开处置。

其二,复倪焱武威候之爵位,由定远大将军、倪焱之子猊烈承袭,并恢复其宗姓,荫万户,敕封倪焱之女倪英为清河公主,位同皇家女。

其三,由礼部重新拟定武将品阶制度,废除将者不上三品的旧例。

其四,为安抚天下寒族,废除科考旧制。但凡北安子民,无论尊卑,皆可参与科考,不再论身份设置门槛。为表朝廷改革的决心,朝元帝愿以双性之身迎聘寒族出身的武威候倪烈为皇夫,以安天下寒族之士的民心。因先帝丧期未满三年,故迎聘之礼延期举行。

因着这场持续了多日的动荡颠覆了太多东西,没有人觉得朝元帝的决议惊世骇俗。

大内昭告天下当日,寒族之士奔走而告,大街小巷皆是笑颜,甚至比起任何一个节日都来得热闹。

三堂会审后,镇北侯司马忌通敌卖国、诬陷忠良的罪名确凿,司马忌见大势已去,意欲携兵谋反,却被镇北军副将黄岩告发,朝元帝盛怒,判其凌迟之刑,游街示众,以儆效尤,至此司马党羽一网打尽,其子司马昱下落不明,销声匿迹。

暨和元年秋注定是个波澜动荡的季节。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转凉了。这场多事之秋的动荡渐渐平息下来,慢慢走上了有序的道路。

但对于李元悯来说,他人生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变局——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陛下即将要生下皇儿了。

内殿无诏不得入内,御林卫层层把守,众人皆敛眉屏息。

穿着华服的倪英带着几位心腹宫女踏入大殿,正看见贺太医从里面出了来。

“如何?”倪英着急问道。

贺云逸安慰:“陛下胎像尚佳,只是要熬些时辰。”

倪英终于安心了点,让身后的宫女在外殿候着,提起衣摆进了内殿。

内殿里候着几个宫人,个个垂眉敛息,候在一侧,一旁还站着几个阿兄早便物色好的经验丰富、清白可靠的稳婆。

纵然殿内站了这些人,但却是静悄悄的,双龙戏珠的半透屏风遮住了龙塌上的一切,众人只能听得屏风后的一些喁喁低语。

他们尊贵的陛下,此时正挺着偌大的肚子虚弱地佝在武威侯倪烈的怀里,他的乌发都湿透了,昳丽苍白的脸埋在倪烈脖颈,睫羽上沾满了湿气。

倪烈的胸膛都教他的香汗给浸透,一向端方持重的陛下,此刻却娇得跟个坏脾气的孩子似得,不许倪烈去任何地方,也不许下榻,只能伴着他。

猊烈知道藏在他这份娇气后的恐惧,只紧紧搂着他,垂下头,靠着他雪白的耳廓低低地说着些什么,似是一些哄他的软话。

倪英从来没有看过自家兄长这样的温柔,也没有看过她的哥哥这般娇气的时候,可却是这般出奇的和谐。

二人仿佛有一股气场,没有谁可以融进去。

倪英远远看着,心间一股脉脉流动的温水,眼角却是渐渐湿了。

她悄悄嘱咐了一旁的宫女几句,轻手轻脚出了去。

痛了一天一夜后,李元悯终于诞下了这个曾经让他异常痛苦与羞耻的孩子,在视及那与正常男婴一般的下身之时,李元悯嚎啕大哭。

接生的稳婆与一旁伺候的宫女们不知道陛下缘何这般,皆吓得面目苍白。

倪英镇定遣退了她们,旋过身来时却是难掩热泪,她只强忍着,将怀里那收拾好的肉呼呼的孩儿放在李元悯的身边。

她哑声道:“陛下,他瞧着你呢。”

初生的婴儿并不好看,哭得整张脸红通通的,皮肤皱皱的,活像只小猴儿一般,可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李元悯浑身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和解了来。

他含着泪,亲了亲他红通通的脸,看了两眼,又低下头去,再次温柔地亲吻着他软嫩的脸。婴孩停止了哭泣,只张了张嘴,好奇地瞧着眼前的人。

李元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嘴角却是大大地咧起。

没有人去阻他这样放肆的哭,倪家兄妹不约而同地纵着他。

这一刻起,他们永远有了羁绊,永生永世都难以断了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