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祭天大典于京郊圣山长泰峰举行,历代北安帝王皆要在冬至这一日亲自登上峰顶,在礼官的引导下,登上高台,祈天佑民,以求北安全境风调雨顺。
天未亮,山脚下已经围了大批的御林军,浩浩荡荡的人马往峰顶出发,这大典繁琐,从祭前五日便开始准备,太常寺卿、礼部侍郎更是数月前便已经着手一应事务。
待猊烈率着曹纲及十余骁勇之士风尘仆仆赶到山脚下时,祭天大典犹未结束,猊烈听见了峰顶隐隐传来的太和钟肃穆的声响,心下一定,总算赶上了。
山脚下留守的众御林卫纷纷下跪:“武威候!”
猊烈看了看浓雾缭绕的峰顶,与身后的众将士道:“赵全、王异二人随本候上去,其余人等在这儿候着。”
曹纲听了,忙劝道:“侯爷,咱们这几日已是日夜兼程,眼瞧着快近午时,这大典也快要结束,何不在此等上片刻,陛下的御驾许是便要下来了。”
猊烈摆摆手道:“不必,本候得亲自去接陛下。”
果又是如此,曹纲心间喟叹,却不再有二话,立时退了后。
猊烈解下盔甲,丢给一旁的护卫,交代了曹纲几句,便带着两个随行匆匆往峰顶去了。
曹纲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大健硕的背影良久,不由感慨地叹了一声气。
曾经那个雷鸣电闪的雨夜,这个天生骁勇、反骨铮铮的赤虎王连夜请他到了眼前,双目红赤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决定。
——他要助三皇子上位,且此生俸他为君。
“这个决定本将只是告知你一声,不容许你有任何异议,总之,往后,他便是你我二人之主,可晓得?”
男人眼中目光坚毅,炙热迫人。
那之后过了好几日,曹纲久久都未能反应过来,他后来才晓得,三皇子——这个同他一般来自前世的游魂,竟教得一只逆天的凶兽,识得了人间情爱。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曹纲不知道。
曹纲唯一能做的,便是助力他完成这一切。
那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间,曹纲怅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一扯,却是浮出一丝微笑来。
罢了,也算得了另外一种圆满了。
***
随行们汗流浃背,早已跟不上猊烈的步伐,这山道虽不至于崎岖,然很是陡峭,走得自非轻松,猊烈又急着上山,转眼间便拉下二人许多。
猊烈龙行虎步、风风火火,愈靠近峰顶,他的步伐愈发快速起来——他太渴望见到他的心肝。
半年,他居然离了他半年!
南疆战事方熄,他安排好善后事宜,便领着十余人的小队先行回京了,这一路上,他梦里都是那阵魂牵梦萦的冷香,也不知他的心肝这半年,可有好好吃饭,可有好好安寝。
他躁动的心间一片缱绻。
喧嚣渐盛,待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猊烈终于看到了那巍峨雄浑的天台,他心心念念之人正身着华贵的冕服,高高在上,行三跪九拜大礼,看来大典也几近尾声了。
猊烈站在那里,重重地松了口气,虽是冬日,他的额际上却是热汗腾腾的,可心里倒是一片快意——终于赶到了,猊烈心想,他终于可以亲自迎接他的陛下、他的心肝下山了。
没有人留意到身后的猊烈,因着冗长的祭典,百官皆是疲累,连御林卫多多少少也露着有几分不自知的疲态。
朝元帝托起下摆,从高高的天台上下了来,他随意抬了下眸子,一下子却是愣住了。
不过只有片刻,他像是没有任何过事情发生一般,神情肃穆庄严地一步一步下了上百级的踏跺,可他眼中却是温情的。
猊烈嘴角一扯,远远地对上了他的眼睛,线条冷硬的脸庞也浮起了一丝温情。
他喉结动了动,想着今夜终于可以嗅闻着他身上的冷香入眠了,他得将他剥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都不许留,藏在被褥里,扣在身下,床帐要拉下来,笼住他的香,笼住他湿漉漉的水汽儿,他要尽情地、霸道地享用他温柔的香、他昏人神志的甜。
他知道他半点都不会阻止他的,他会献祭自己所有,他是那样纵容这样粗莽急躁的他。
看着他那双如水一般的眼睛,猊烈的鼻尖几乎可以闻到那股冷香了。
轰——
一声撼天动地的爆炸,猊烈眼睛骤然胴大,亲眼看着他的心肝被滚滚烟尘吞没,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猊烈撕心裂肺嘶吼一声,如虎豹一般急速往天台上冲了上去。
“不——”
接连又几声爆炸,四处浓烟滚滚,天台下的百官终于回过神来,大惊失色!
“护驾!”
“来人!护驾!”
天台下乱成一团,惊叫声、斥骂声混成一团,御林军从外围突破人群,往天台速速围合而去。
猊烈脑子空白一片,他没命地冲进了那股浓烟里头,他脑袋轰轰作响,突如其来一阵剧烈疼痛,他目色血一般的红,他跌跌撞撞往李元悯方才站的方向奔去。
“娇娇!娇娇!”惶急的呐喊。
他痛苦甩了甩脑袋,脚步仍旧没有停下来。
愈发剧烈的疼痛袭来,几乎要将他撕碎成两半,猊烈跪跌在了踏跺上,他十指紧紧掐进了发间,额际青筋可怖暴起,仰天发出了一声几乎像是野兽般的嘶吼。
一片混沌中,水波轻轻漾着,一个瘦弱的宫女隐隐约约向他走来,她不顾脏污,为像畜生一般的他温柔清洗起来……所有的一切如同水中幻影,隐隐约约,蒙上了一层昏黄的光影。
猊烈面色痛苦,“不……”
光影中,十岁的他抱着十三岁的他,月色下,怀中人的声音有了几分脆弱,声音低微得几乎像是这淡薄的月色:“我……乃双性之人。”
猊烈目色愈是血红,几要滴血一般!
他又看见了那片月,以及夏夜的清风,二人在广安王府的屋顶上亦步亦趋,他怀着狼子野心一般的觊觎,却是温柔地吻住了那个哭泣的人:“殿下不娶,我也不娶。”
清风拂动,画面也跟着浮动。
纱幔被热风吹得浮动,他与他躲在无人经过的厢房里,唐菖蒲萎蔫地耸拉着绛紫色的花朵,而他像一只野兽一般舐着他。
浓烈的烟尘中,猊烈跪行着,痛苦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依旧是那浮动的纱幔,湿热的气浪裹挟着冷香,那人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迷蒙地看了他一眼,又献祭一般闭上了,如菩萨一般渡着他的躁动的魂灵。他是那样纵他,慈悲而从容,看得他心疼得几要窒息,他说:“阿烈,我没有半分不愿的。”
猊烈眼中滚出了眼泪,死死往天台上爬去。
那是一片镜湖,月色下,那人赤着足,翩然向它跑去,如同一只舞动的白蝶,噗通一声,他们跳进了水里,如两条快活的鱼,追逐着,嬉戏着,他拉着他,奔向那座月下的木屋。
如同当年二人牵着手,一起逃离了京城。
美丽的双眼流着泪,“阿烈,你别再叫我伤心了……”
愈来愈多的画面疯一般地挤进他的脑里。
猊烈已经泪流满面,他骤然暴起,仰天长啸:“殿下!”
啸声如巨浪一般冲破烟尘,朝着远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