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要上场的明明是我,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休息室里,尤金一边把左右手上的护手绷带缠紧了,一边抬眼看了看他身边的肖。

肖站在一旁,太多的话堆积在胸口说不出来,出口的只有一句抱歉。

“突然又道什么歉。”尤金将两手伸出去,放在助理机器人的面前,让对方扫描了一遍。又来了个两个真人的保安官把他从头捏到了脚,然后对他说了一句:“可以上场了。”

尤金说了句谢谢,表情大概是过于平静,让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保安官都显得有些困惑。还有几分钟就是开赛时间,他们站在尤金的左右,要把他引路至赛场的场边。

肖在看台上有自己的坐席,不能跟着一起过去。尤金在临走前回过头,对他笑了笑:“我会没事的。”

……再次走过那条宽阔的走廊,尤金远远便看见了走廊尽头被四个光柱圈起来的主赛场。随着他的身影出现,整个角斗场里的观众都为之沸腾。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尤金面色不变,看向了已经到达场边的少女。

薇诺娜穿着她士官学校的夏季制服,马尾高高的束起,和尤金上次见到她时的外表无异。然而少女脸上的表情和气质已经完全改换了,变得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看向尤金的表情像是面对着陌生人。

尤金对于这样的变化并不吃惊。薇诺娜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势并非廉价的威胁,更像是战士在进入战斗模式后自然的反应。相比起对方来,尤金看起来还像个带着感情的凡人,没能脱离平日的身份。

两人互相靠近了对方,正式地握了握手。两只手分开的瞬间,尤金看向了薇诺娜:“祝你我都好运。”

他的表情收敛了许多,但是看着女孩的眼神,依然带着那天两人见面时那种难言的复杂。

薇诺娜没有回应他。

两个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进入到了主赛场。准备的笛声过后,透明的障壁在瞬间变得灰白,来自于观众的噪音也被隔绝在了场外。

在这灰白的盒子之内,他们各自来到了兵器架前,要在接下来的120秒内选好此次比赛的武器。武器架会在选择完毕后撤去,选择武器时两人无法看清对方的动作,是为了让藏匿起来的武器不会提前暴露。

两份钟后,比赛正式开始的笛声响起。尤金和薇诺娜面对面地看向了彼此。

“他疯了吗……”约书亚在看清了尤金手中的武器时,眼睛瞬间圆睁了。

薇诺娜选择了一把四十厘米长的双刃砍刀。尤金手上拿着的是一根一米三四的合金长棍。

理论上来说,长武器有着对短武器来说不俗的压制力,在一对多战斗中更为适用有利。然而棍不等于□□,虽然攻击范围不减,却少了突刺的伤害,自带的打击力也远逊于锤一类的钝器。更重要的是,这是分分钟没命的一对一生死赛,棍棒类的非瞬时致死武器根本无法适应这种战斗节奏——棍的长度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它的灵活性,一击不中,调转力量和冲势的时间窗口要比刀剑类长许多。这种出现破绽的瞬间,足够对手砍下你的人头。

约书亚不知道尤金最擅长用的武器是什么,但守门人的暗杀技能总是出类拔萃,他无法想象尤金的棍法要比他的刀法好。

“明明不用做到这种程度的……”约书亚的牙关咬紧了,逼自己不要移开视线。

薇诺娜此时自然也看清了尤金的武器,她眯了眯眼睛,表情依旧没有任何的波动。

在观众诧异的眼神中,尤金右手持棍,让棍子在他的手中迅速地转了一圈。再次停下时,金属棍的重量沉沉地破开了风声。他的膝盖也在同时微弯,身体稍稍向前倾着,摆出了守势。

“来吧。”这么说着,尤金竟然对着薇诺娜露出了一个极小幅度的微笑。

少女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向尤金一步步走过去。

然后她在瞬时加速,变换着奔跑的路线,对着尤金的侧颈砍下了第一刀。

观众的惊呼声齐齐响起,尤金面不改色地举棍迎下,金属撞上金属的铮铮声响刺得人耳膜都痛。一击未中,薇诺娜快速地调转了攻势,举着刀再次往侧腹刺去。尤金甚至没有躲避,在原有的姿势上手腕一甩一挑,手中的棍子正好从侧旁打断了刺击的路线。这时机的把握之精确,简直超过了人类可以想象的限度。

在寒光急速的来回中,金属碰撞声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观众们甚至要看不清这两个人的动作——每每在他们认为要见血的时候,尤金手中的棍子总是能准确地迎向薇诺娜手中的刀锋。这种可怕的反应速度早就超过了他们的认知,甚至让人觉得这场致死的战斗变成了某种编排的表演——毕竟,真的有人能在这样的高压的场景下,连续不断地做出这种准确的预判吗?

帕特丽夏诺尔斯站在角斗场最高处的看台包厢,能够经由制高点和数个投影屏看清场内的景象。这位女将军在仔细观察了尤金的动作之后,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里包含了许多的情绪。

尤金当真是她见过最强大的单兵战力。他看似站在守势,实际上在薇诺娜的刀锋第一次撞在他的棍上时,他就渐渐锁住了薇诺娜的动作。他计算过的反作用力只留给女孩寥寥的几个进攻选项,又因为薇诺娜在军校中锻炼出了“只取眼下能做出的最好攻击”的意识,她总会第一时间采取理论上最优的攻击。这种看似不给尤金喘息时间的攻击方式实际上正合了尤金的意,让他在一连串的兵器交接中把留给薇诺娜的行动选项越缩越少。如果薇诺娜没有看清形势,在她的体力出现问题前,她的精神状况会先一步出问题——所有攻击接连不中的打击可以是毁灭性的,因为这意味着场上的两人之间拥有难以逾越的实力鸿沟。

但如果薇诺娜没有动摇呢?尤金又会怎么办?

他这种单纯的守势是不可能转化为胜利的。然而如果选择了攻击,就是要以尤金的短处对薇诺娜长处——砍刀的防守反击速度远胜于棍,要是尤金的进攻失败了,让薇诺娜得空成功近了身,胜负转瞬就会分出。而且尤金应该和她一样,都明白薇诺娜一定藏了后手,例如其它的短柄武器。这种暗中的威胁更让棍棒的攻击显得单薄,留给尤金的获胜选择着实不多。

所以她叹息中的另一层意义,是不忍心看见尤金恪守着和她的承诺,就此陨落。

这话听起来或许让她像是个伪善者,但她的确同时是薇诺娜的母亲,以及尤金的恩师。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那个执意保全队友的青年似乎变得愈发心软了一些,现在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个殉道者。

是我错了吗,尤金?是我不应该相信,你能找到两全的方法吗?

女将军的表情不变,定定地看着脚下的战局。

——场上,薇诺娜在又一次进攻不成后,放弃了欺身向前的动作。相反,她远远地向后跳开,带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心脏的剧烈跳动不论,她在焦虑的情绪接管头脑的前一秒,果断地停止了动作。

她发觉了尤金的意图。他游刃有余地化解她的进攻,是试图用心理战让她乱了阵脚。在那之后,他应该会在寻到空隙之后,一击将她击倒。

非常简单,实行起来却非常需要勇气——毕竟用棍棒接砍刀,一接未中的后果实在非常人所能承受。然而尤金错算的一点是,薇诺娜从一开始就知道尤金的实力远超于自己,她并不认为尤金能化解她的攻击是一种对她的根本否定。

所以她现在并没有受到多少的打击。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就算尤金能接下再多的攻击,只要他不对她下手,她就永远不会输。

一种悲哀袭向了她的心头。这个人固执地没有退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在赌她会因此良心发现,就此放弃吗?

怎么能……这么幼稚。

——尤金,你会死在我的手上。

她调整了呼吸,然后开始了新的攻击。

这一回,她会在一击不中时重新休整,两次攻击之间甚至会使用极长的停顿。虽然从结果上来看,尤金还是能将每次攻击完美地防住,两个人之间的心理压力却已经渐渐开始向尤金倾斜。

随着攻击的不可预测性上升,尤金的精神损耗会越来越高。薇诺娜在进攻时所花费的体力固然可观,尤金瞬间做出防守时的损耗也切实存在。

薇诺娜决定逼迫尤金出手,来打破这种不平衡的处境。

至于方法,或许她可以先自己卖出一个破绽。

薇诺娜身上的气势顿时盛了许多。她看向尤金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仿佛带上了某种怒意。

如一道闪电,她飞快地靠近了尤金右侧,把重心压得极低。看上去,她是想靠着速度和小角度从下上劈来攻击尤金的右侧肋或者大臂——如果尤金让她近身得手,根据他现在的握棍长度,肋骨下缘到右手肘正属于难防的三角区。

然而或许是焦躁所致,这回她向前的冲力有些过猛。尤金神情一动,在她靠近攻击范围内后,竟然第一次主动地发动了反击。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中,他的手腕一转,右手肘瞬间上抬;手臂从刀锋处避了过去,金属棍的反手端直直击向了女孩的颌骨。

沉重的金属棍撕裂了空气,却也只撕裂了空气。

薇诺娜在就要被他击中的那一瞬间双膝跪地,腰腹以不可思议地软度翻折过去,以滑跪的方式躲过了这一击。

留给她的机会,少于一秒。

她必须在尤金转过身前,将手上的刀送进他的身体。

她没有迟疑。

……

血花四溅。

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刀剑从尤金身体的一侧没入,再从另一端冒出来。

他们的修罗,被人一刀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