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心破碎。
剑宗掌门缓缓闭上眼睛,似是不忍再看。
他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以同风的自负,在众目睽睽之下输在他一直视为附属的扶摇手下,无缘掌门之位,让他一直以来所坚信的途一下崩塌。
宗门内经常有弟子心破碎的天衍宗长老贪狼叹息。
天衍宗的心脆就脆在不与外界交流,一昧固守小小的天地,一旦这个小天地被外力打碎,里面的人也将不复存在。
可身为剑宗弟子,输赢家常便饭,心怎的如此脆弱?
是啊,铁血太子党三长老也有同样的疑问。
剑宗引以为傲的首席,竟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心破碎。
三长老控制不住,咔嚓一声,捏碎椅子的一角,木头在指间化成粉末。
心不是境界,它是修士最为重要的支柱,牢牢抵御来自外界的各种冲击,心一旦破碎,如同粉末一般,再没有恢复的可能。
换句话说,段同风,废了。
为何?
还能为何?
陆衍揉揉阿凉的肩膀,顺手喂了小孩一把炒豆子,掩盖住眼眸中的讽刺。
心境与修为不匹配,野心代替道心,当发现一切并不在他设想中时,一切犹如多米诺骨牌,一个倒下,剩下的将以摧枯拉朽的速度陨灭。
陆衍运转功法,压下经脉中微微跳动的灵气。
总而言之,自作孽,不可活啊。
台下的弟子们不敢发声,死死用手捂着嘴巴,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段同风。
一向需要人仰望的天之骄子,披头散发,袍上是吐出来一片又一片的血迹,左肩贯穿、心脉震碎,这种对于凡人来说致命的伤害在元婴修士身上并没有生命危险。
但如果这个修士的修为在散尽了呢?
心崩塌的那一刻,两百多年修为一朝溃散,段同风一头乌黑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化为苍白,皮肤浮起皱纹,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天生剑体,他是剑宗首席。
任何剑法他只要看一眼就能习得,所有挑衅过他的人都将跪倒在他的脚下。
无人可以例外。
只有他,只有他才能带领中洲打开通天之路!
“我还没有继承剑宗……”
“我还没有成就大业……”
“哈哈哈哈哈哈哈——”段同风嗓音粗粝地大笑起来,他狠狠拔出掌心中北冥剑的碎片,仿佛不知疼痛一般,摩挲着捡回北冥剑的剑柄,心脉破碎令他完全站不起来,他尝试几次,只能像狗一样匍匐在地,这样狼狈的姿态,在段同风的想象中,应当是宋扶摇哭着求他放过自己,愿意做他一辈子的附庸,甚至炉鼎。
段同风笑到痛快处,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费力地举起北冥剑的剑柄,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他嘶声问道:“为什么你可以战胜我,你到底修炼了什么邪术!”
在宋扶摇眼中,段同风犹如一株枯黄的草,无论如何都捡不起北冥剑的剑柄,只能空荡荡地伸出一根手指,假装是剑,哆哆嗦嗦指向她。是了,北冥剑看起来轻巧,实则重达千斤,与凡人无异的段同风怎么可能举得起来呢。
就连那副躯体,也不过强弩之末。
宋扶摇曾想过,万一自己赢了,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触,事实上,宋扶摇并没有想太多,她在比试之时进入到一个玄妙的境界,这个境界令她流连忘返,恍若水到渠成一般,使出了祖师剑法的一丝剑意,若不是掌门没有发话,宋扶摇应当立刻回去打坐,消化那一丝剑意带来的感悟。
邪术?
谁敢说剑宗祖师的剑法为邪术?
化神期何等耳聪目明,段同风声音再小掌门师伯也听得见,宋扶摇摇摇头,眼神中无悲无喜,只是说:“师兄,慎言。”
段同风根本听不见宋扶摇的话语,只是一个劲重复“邪术”、“邪术”。
若不是邪术,无论天赋还是剑法都不如自己的宋扶摇凭什么获胜!
“够了,”剑宗掌门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已经转冷的天气下变成一小团白雾,邪术,什么叫邪术,扶摇的剑术坦坦荡汤光明正大,若这话传出去,剑宗如何立足?剑宗掌门回身,对槐生拱手,“到底是做我亲传弟子一场,麻烦槐生师兄。”
身为在场唯一一位化神期医修,槐生早早准备好丹药,他让人把段同风抬上来,看着面目比自己还要苍老的段同风,槐生心下感叹,头顶的笑话也微微垂下花瓣。
槐生以纯粹的木系灵力为段同风温养经脉,否则对方连他的丹药都不能吃,这样一副躯体,上一刻吃下去下一刻立马自爆,喂了丹药,段同风看上去年轻一瞬,却无论如何都回不到原先,槐生干脆利落点了段同风睡穴,对剑宗掌门说:“叫人送他回去休息吧。”
剑宗掌门目送段同风被几个弟子送回房间。
他神情中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失望与否,他只是在想,当年他在人间的战场上捡到一个小孩,安安静静睡在已经卷刃的冷铁旁,那时,来自冥冥中无形的牵引,便把小孩捡回了宗门,随他姓段,取名段同风。
数百年时光匆匆过去。
他是行将就木的掌门,他出生于剑宗,也将死于剑宗。
在扶摇把祖师剑法没有藏私的交给他时,剑宗掌门无比确定,宋扶摇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掌门。
剑宗的荣辱安危高于一切,任何人不能破坏。
就算是他亲传弟子也不行。
剑宗掌门没有传唤弟子,亲手把掌门规格的袍交到宋扶摇手中,叠的整整齐齐的袍之上,有一枚巴掌大小、被雕刻成一柄剑形状的掌门令,他话中携带灵力,传遍整个剑宗:“胜负已定,今我将掌门之位传于剑宗亲传弟子宋扶摇,行礼!”
剑宗门外,守门长老喝酒的手一顿,接着一饮而尽,对着天堑呢喃:“扶摇啊,扶摇很好。”
剑宗众弟子跪地,高声呼喊:“参见掌门!”
陆衍抱起阿凉,听到小孩在耳边轻声说:“哇,好威风啊。”
“有你阿萝姐姐威风吗?”
阿凉认真想了想,坚定:“还是阿萝姐姐威风!”
毕竟他们魔界现出本体都可高可大,声音更大!
剑宗掌门之争,由此落定。
**
议事厅,在陆衍说完一句话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讨论。
实际上,是一个人开杠所有人。
陆衍说:“几位师叔师伯,我想打开魔界之门,推动魔界与中洲的往来。”
剑宗几位长老,除却六长老有些猜测,剩下三位长老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魔族天性吞噬,魔界的每一丝气息都促使人堕魔,陆师侄你别是在魔界待了两年脑子不好了吧?
拂衣是个暴脾气,当即呛声道:“你脑子才有问题,你全家全宗门脑子都有问题!”
剑宗几位长老:“……”
自从段同风失败后,三长老的精气神像被一并带走似的,他打起精神,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化身一个复读机:“我不同意。”
槐生:“我倒是觉得可以商量,首先……”
三长老:“我不同意。”
贪狼长老:“槐生师兄说得有理,再次……”
三长老:“我不同意。”
袁槊:“反正魔界之门封印已碎……”
三长老:“我不同意。”
六长老:“三师兄不如听听不破的想法……”
三长老:“我不同意。”
惹得极喜欢跟三长老唱反调的五长老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同意!”
三长老:“……”
三长老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后,他嘴巴活动几下,干脆用手遮住眼睛,不去看陆衍,只要不看陆衍,他还能正常说话:“老五,此时不是我们内乱的时候,万一魔族趁此机会进攻中洲,我等必将以死谢罪!”
五长老反驳道:“袁城主说了,魔界之门封印已碎,你同不同意又如何?”
三长老口不择言:“谁两年以身镇魔,让他继续回去镇住魔族啊!”
此等理直气壮的口气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拂衣“啪”的一下拍出一块令牌,她红衣烈烈,眼神中跟淬了冰似的:“神造化宗掌门令在此,三长老,你想跟我宗门作对吗?”
敢打她小师弟的主意,莫不是在找死。
贪狼长老的拐杖在地上一杵,讥讽:“若不是两年前不破以身镇魔,三长老能否好端端站在这里还两说。”
袁槊常年居住后土城看护封印大阵,很少在外行走,他皱起眉头,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说道:“魔界之门封印已碎,修真界再无大乘修士可重新绘制封印,三长老不思中洲安危,却只让不破牺牲,身为剑修,数百年修行,三长老心可还稳固?”
老实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直击死穴。
你们剑宗首席的心可是刚刚破碎啊。
就连不爱说话一直保持中立的四长老也说道:“各大宗门同气连枝,三师兄着实不该说这种话。”
三长老捂住胸口,差点一口气憋死过去。
陆衍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反问:“三长老,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以身镇魔的陆不破死了,谁去镇住魔族?谁敢镇住魔族?
拂衣赶紧“呸呸呸”几声:“说什么胡话呢,谁敢让你死,我先让他死!”
槐生头顶的小花撇过花瓣,不开心说道:“就是,小小年纪怎么能说这种话。”
就在此时,剑宗上任掌门——现在可以称一声大长老了——携剑宗现任掌门走进议事厅,宋扶摇换上掌门道袍,手持鲲鹏剑,问道:“什么死不死的?”
见到大长老来了,三长老以为有大师兄撑腰,捂着眼睛噼里啪啦把陆衍的打算跟魔界往来的事情说出来:“师兄你说,这难道不是大逆不?”
大长老卸去掌门之位后,肩膀上的担子倒轻松了一点,一阵子陆衍找过他,从魔界说到剑宗改革,面面俱到,任是谁也挑不出错处,加上陆衍在天堑处获得剑宗祖师的剑法,没有偷偷留下,反而大大方方给扶摇,扶摇又还给剑宗。
谁都知道天堑第七层有祖师的开天一剑,可千年来无人能领悟,陆衍此举,何止是光明磊落,说一句对剑宗有大恩都不为过。
大长老捋了捋胡子,说道:“我既已不是剑宗掌门,便听扶摇的。”
宋扶摇毫不犹豫拍出掌门令:“我同意不破师弟的提议。”
三长老:“……”
**
启程后土城做最后决断之,陆衍单独去看了一下段同风。
昔日剑宗首席老得不成样子,一身修为被废,用丹药吊着半条命,看到陆衍,嗬哧嗬哧剧烈喘息起来。
陆衍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段同风床边,说道:“段师兄。”
段同风咧开嘴,艰难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人生在世,谁不是一场笑话。”尤其在大眼中,一方位面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段同风不知道听懂没有,他痴痴的笑,眼泪顺着眼角落到枯白的鬓角,张张嘴,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他从未在人说过却在心里想了无数次的话:“我才是剑宗掌门……是中洲之主。”
中洲之主。
陆衍关上房门,抬头盯住阴沉沉的天色。
外有魔族吞噬,内有登上剑宗掌门之外的段同风强势合并中洲各势力。
好一颗棋子,好一招内忧外患。
这样的中洲,能坚持几天?
陆衍向走,源源不断的灵力跟随,进入经脉,进入丹田。
在离开院子后,小屏障被灵力冲击破碎,浩瀚灵气充盈全身。
元婴圆满。
只差一步,便可进入元婴大圆满,渡化神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