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这天晚上,尚扬睡得很好,身心舒畅,一夜无梦。
到天亮,他在像是浸入温泉中的感觉里醒来,潮,热。
想从这泉水里挣脱出去,稍一动,又被从水里跃出的猛兽一口叼住,衔了回去。
七点半,阳光从窗帘没拉严的缝隙里晃了进来。
楼层不高,能听到小区里邻居上班或上学出门的动静。
休假的惬意在这时候更被放大了不少。
“早饭想吃什么?我出去买,你再睡一下。”金旭说着体贴的话,手臂和大腿霸道地横压着尚扬。
“不睡了,随便吃点,陪你去医院。”尚扬又抱怨了一句道,“现在装什么好人,一大早就来袭警,不像话。”
金旭表明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警官,我是看你醒了才动手的。”
尚扬本来还闭着眼睛,闻言睁开,转过来,关切地问:“你早就醒了?又没睡好吗?”
金旭道:“没,比平时睡得都好。你动我才醒,正好梦见你了。”
尚扬:“又梦见我什么?”
金旭没回答,凑过来亲了亲他,又一头乱发地来蹭他的脸。
就不可能是什么正经梦。
“罚款,梦里侵犯我肖像权也不行。”尚扬道。
“把肖像权三个字去了。”金旭纠正他。
尚扬:“……”
金旭蹭完脸又亲他,亲完还咬了他两口。
“停停停,”尚扬感觉这样下去不太行,道,“再来我就要死了。”
金旭停下,很近地看他,像是在观察饲养员的大型食肉动物。
他又强调了一遍,是表达拒绝也是夸赞对方:“但凡我身体素质差一点,刚才就死在这儿了。”
金旭唇角勾起来,说:“我梦到过你对我说类似的话。”
尚扬心说,上次你都说我在你梦里违法乱纪还色诱条子了,天知道你整天给我安排什么奇怪的梦中戏。
金旭搂住他,异样地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病了。”
尚扬当是他没事来冲自己撒娇,还蛮受用,回道:“今天就带你去看医生,回来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
金旭道:“老婆,我昨天……没跟你说实话。”
尚扬:“?”
金旭向他坦白了,医院坠楼事件中,自己在楼道和嫌疑人擦肩而过,没看清楚对方长相,是因为短暂的发病。
半小时后。
两人在小区外的麦当劳里吃早饭。
金旭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偷觑大人有无生气一般,小心地观察尚扬的脸色。
“看我做什么?吃完看医生去,”尚扬道,“我又看不了你的病。”
金旭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尚扬道:“没有。你不说是怕我担心,我明白。”
金旭:“……”
尚扬抬眼看他,平心静气地警告他:“但是以后你不能再这样,再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
金旭在找死的边缘试探,竟然说:“如果我不是因为怕你担心,才没和你说呢?”
尚扬想把手里的咖啡泼他一脸,强忍住了,语气平淡道:“等看过医生,确定没事,你再来气我,我好放心大胆地揍你,行吗?”
西南邪教案结束后回来,金旭就到省公安医院做过一次检查,医生说他是神经衰弱,后来去北京挂了专家号,北京的神内专家也是这么说的。
今天尚扬陪他再次过来,坐诊大夫还是先前给他做过检查的那一位。
该上的仪器检查又都上了一遍,结论还是那样,没有器质性疾病,会多梦睡不好,还是因为压力太大,精神高度紧张。
医生照着仪器检查的结果,把和上次类似的诊断结论说了一遍。
尚扬认真听着。金旭本人沉默寡言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心不在焉。
等医生说完,尚扬道:“他最近有出现过短暂的意识丧失。”
医生问:“一次还是多次?”
金旭微低着头,眼睛望着尚扬,像没听到医生的问题。
尚扬道:“大夫问你话呢,哑巴了吗?”
金旭这才转过来看大夫,其实是真没听到,靠猜的,答道:“只有一次。”
“家里亲属长辈有患癫痫的吗?”大夫又问。
金旭:“……”
尚扬皱眉,替他答道:“没有家族病史,他自己前几年犯过假性癫痫。”
大夫一脸吃惊。
尚扬明白了,敢情这家伙上次来看病,根本就没跟医生交代自己生过病?
他对金旭怒目而视,想狠狠打这家伙一顿。
金旭也看着他,说:“我好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尚扬看不得这人这时候了还犯犟,开嘲讽道:“你还会给自己看病呢?可真是了不起。”
金旭道:“就是不一样,我知道。”
尚扬道:“行,你知道,你当然知道,就我不知道,是我不配知道。”
金旭:“……”
医生什么没见过,对这种纷争充耳不闻,见他俩不说话了,才向金旭问,当时都是什么状况,都吃过什么药。
金旭说了几个药名,多数都是安定类,见医生皱紧了眉,尚扬也提起了心。
“那时候工作忙,犯过几回,刚开始几次身边都没别人,我没放在心上,以为就是普通抽筋,后来被同事看见过一回,说可能是癫痫,我才去当地医院看,检查过后,医生说是假性的,但也不适合再干刑警,我就退下来了。”金旭道。
尚扬:“……”
一连犯了“几回”病,自己不当回事,要等别人看见,提醒他了,他才知道去医院看看。
“假性癫痫一般都是精神问题,应该还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医生道,“后来过了多久恢复的?纯靠吃药吗?”
金旭道:“不是,药吃了一年就停了。”
他看了眼尚扬,道:“遇到点好事,想开了,慢慢就恢复过来了。”
他说的“好事”,即是约三年前,尚扬和曲燎原一起到白原看他。
医生又问:“你觉得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区别呢?”
他回答:“病因不一样。”
尚扬和医生都茫然地看他,他还真给自己看起病来了?
金旭道:“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
他看向尚扬,认真道:“我真的知道。”
鉴于精神类药物都容易产生依赖性,有较强的副作用,医生征询金旭本人的意见后,这次没有开药,但提醒了他:“现在只是轻症,如果不加注意,还是有可能发展成上次那么严重,多休息,有什么心事,都要跟身边人多沟通,一定要保持心胸开阔,器官都没事,就是心病。”
从科室一出来,尚扬就问:“什么心病?上次的和这次的,都跟我说清楚。”
金旭道:“回去说行不行?我闻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就头晕。”
尚扬凶狠地瞪他。
他故作轻松玩笑地说:“你还是生气我没跟你说实话,刚才还装大方,非说没生气。”
尚扬深吸一口气,拎起拳头,一拳直捣在他胸口。
他本来还想,配合地挨下老婆的揍吧,没什么。
没想到尚扬这下真用了六七分力,他没防备,被揍得向后踉跄两步,手按着痛处,愕然看着尚扬,心里犹疑地想,这……要装个委屈吗?
尚扬忍无可忍地大声道:“金嘉轩!你能不能珍惜一下你自己?”
金旭:“…………”
尚扬拔脚就走,金旭被那久远的、落满尘埃的名字钉在了当地,愣了片刻,才想起该追上去。
幸而他个子高腿长,很快追到了人,这下知道尚扬是真生了气,不是以前故意端架子,他跟在尚扬身后,从先前那种刻意轻松的神态变得懊恼和不安。
他只以为生病这事难以启齿,要与尚扬分说清楚,是要道歉,还要对尚扬说明白很多他原本不想说明的事。
他想到尚扬可能会因为被隐瞒而生气,没想过尚扬生气,是因为他不够爱自己。
回去的出租车上,两人坐在后排,尚扬扭头看着车窗外,侧脸到下颌是一道冷硬的弧线。
金旭试探了几次没得到回应,不想被司机看笑话,最后只好放弃,垂头丧气地刷了下手机。
尚扬既生气又难过,当下被隐瞒的郁闷和往事不可追的愤怒,心里真真儿是五味杂陈。
他有充足的的理由为金旭不告诉他实情而发脾气,可发了脾气又能怎么样?金旭病了,他替代不了,前几年那次病得那么严重,他都要到现在才有机会知道实际上的情况,没用,有什么用?那几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是。
这些反而都不是最重要的,让他最生气的是金旭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从前孤家寡人,爱谁谁,现在还这样,这人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就是在从前,那也不是爱谁谁,假使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恋爱,他一样希望金旭是个健康快乐的人。
忍了半天,他转过头来,想痛骂金旭一顿,看到金旭在看手机里的什么东西,两道浓眉重重地拧在一起。
他直觉有事,先问:“怎么了?”
金旭:“……”
他把手机页面给尚扬看。
尚扬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还是那篇公安副局长和美貌女医生的桃色凶杀绯闻相关的网络评论。
工信部介入撤了最初大肆转发的那批稿子,省公安厅发了警情通报澄清那些都是子虚乌有,大面积地平息了猜测。
但也像古飞预计的那样,总会有些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真相”:什么官方通报?我不听不听!都是为了掩盖事实,懂的自然懂!
“别太放在心上,”尚扬不希望金旭被这些人影响到心情,道,“苍蝇们的忘性很大,很快会忘了这里,去其他热闹地方制造噪音。”
金旭道:“不会影响我。”
这话如果在过去,尚扬马上就信了,他会认为金旭就是一个这样不拘小节、豁达开朗的人,现在忍不住就有怀疑,金旭极有可能比他以为的要心思敏感很多。
“真的。”金旭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说,“我现在不在意这种事,不想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尚扬不留情面地质问道:“就是说以前在意过?”
金旭道:“很久以前,还不认识你的时候。”
那是去公大读书以前了。在他是“金嘉轩”的时间里,面对那些少年或无知或纯粹的恶毒和恶意,他被切实地伤害到,而且他一度很在意。
尚扬一下后悔得无以复加,不该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叫出那个名字。
“上次到底是为什么?”他问,意思是上次为什么会生病?和青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吗?
金旭道:“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以为能改变世界,发现做不到。”
尚扬:“什么?”
金旭抬起手机,屏幕上仍是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评论页面,他把手机晃了一下,说:“世界上有很多人,心里没有公平和正义,冷漠、自私、愚昧、麻木构成了他们,他们没有判断能力,屁股决定脑袋。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建立了这个认知,并且认为这种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数,遵从他们的逻辑,就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毕业从北京回来,我自以为拥有了打破这种规则的权力和能力,我以为能改变世界,至少能从我的身边做起。在我发现我其实做不到的时候,我就病了。”
尚扬:“……”
司机从后视镜奇怪地看看他俩。
“靠边停车。”尚扬道。
他和金旭在离家还有几公里的路旁下了车。
旁边是一所中学,围栏下是即将开罢的小蔷薇,结成了密实的花墙,向他们绽放着半凋的花与柔软的刺。
尚扬已经等不到回去,再去探知也被掩在明媚花朵与神秘荆刺后面,金旭的心结。
“为什么说做不到?”尚扬道,“你明明做得很好,你做得特别好!”
金旭低垂着视线,说:“我抓到了刘卫东。”
“?”尚扬说,“他是贼,你是警察,抓他有什么问题?别说你抓他的时候有私心是蓄意报复,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
金旭是按章程法律抓贼,这件事里根本不牵扯任何私人恩怨。
刘卫东入室盗窃,把陈静母亲的珠宝首饰换成赌资,以确切丢失财物和犯罪情节量刑,他的情况是要三年徒刑起步。
但在被金旭抓回去以后,刘卫东用同意和陈静离婚为筹码,要挟陈静父母改口供,最终成功逃脱了刑罚。
尚扬蓦然间懂了。
这个结果一定程度践踏了金旭想要捍卫的真理,那时他还很年轻,理想青葱且稚嫩,偏偏当事人还是该死的刘卫东。
“我本来性格就算不上好,孤僻,偏执,你以前不爱理我也是因为我这样。”金旭道。
尚扬心想,你不是,我也没有,学生时代真的就是两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金旭道:“那时候病了,就更钻牛角尖,既然做不好,就干脆算了吧,活着这么累,早点死了就解脱了。”
他认认真真在熬日子,在等死。
忽有一天,尚扬来看他。
“后面的事,跟你说过了。”金旭道。
在他的废墟上,落进了一粒草籽,长出了嫩芽,结出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