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贺辞东出手阻拦,旁边的人也都讪讪地偃旗息鼓。

姚闻予率先站起来,拉了一下贺辞东的胳膊说:“辞东,刘哥也不是故意的,岑景身体不好人也不知道。”

中年男人连忙借坡下驴,道:“对对,岑先生不能喝那就算了,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贺辞东看了一眼姚闻予,松了口。

这事儿算是就此揭过。

这一打岔,岑景气没消,倒是有种上不来下不去的憋闷感。

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姓刘的下不来台,结果让贺辞东和姚闻予这么一搅和,他要是还不依不饶倒是显得有些胡搅蛮缠。

成全了你俩的大度,让他买单?

岑景冷笑,他偏不。

他重新把酒给端起来,开口说:“刘哥既然这么热情我也不好拂了你的面子。”他把酒递过去,再顺手在桌上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说:“我既然不能喝就只好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中年男人脸都僵了,“这……”

岑景往前递了递:“刘哥不赏脸?”

姚闻予出声:“岑景,算了行不行?刘哥算是我客人,给个面子。”

岑景扫过去,“你哪位?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

姚闻予那张向来春风化雨的脸难看了一瞬,抿着嘴唇到底是忍了。

他和岑景不同,做不出来这种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的事情。

只是转头看向贺辞东。

岑景也随着姚闻予的目光看向姓贺的,意思很明白,你带着小情人到处应酬却反过来需要我给你们台阶下,我不在乎你喜欢谁,但你打到我脸上我也是会还回去的。

这事他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岑景和贺辞东四目相对,他觉得贺辞东看懂了他。

并且……让步了。

贺辞东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走到岑景的旁边,对着姓刘的说:“我陪一杯,今天算我们一起敬刘总。”

贺辞东主动陪酒,那这算是给了脸面了。

姓刘的也不敢再推迟,接过岑景手里的酒杯说:“我敬您我敬您。”

然后看着手里的一整杯白酒,咬了咬牙仰头一口喝下。

岑景淡定地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满意了。

尤其是在看见姚闻予那张略显青白的脸色时。

他放下杯子,对着好不容易挤过来的钟子良说:“好了,回去吧。”

钟子良看尽了全程,偷偷对着他竖了竖拇指。

岑景原本以为以贺辞对姚闻予的维护程度,他今天肯定是要帮着姚闻予逼着他算了。但事实上是,他顺从了岑景的做法。

岑景不管他到底是怕他惹出更大的事,还是为了这场铺路酒局最后能有个圆满结果。

总之,岑景自己要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两边的人因为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后半程都收敛了很多。

没多久就散场了。

钟子良虽然没有喝瘫,但走路也开始打晃。

岑景抓着他的胳膊出门的时候,再次看见了站在门口和人道别的贺辞东和姚闻予。

岑景不想带着钟子良这小子再回公司取车,刚好那边有公司的人遥声问岑景他们怎么回去,岑景晃了晃手机,说:“打车。”

“这个点可不好打啊。”对方说。

岑景:“没事,我们可以多等等。”

他话刚落面前就停下来一辆黑色的车,车窗摇下,露出高扬的脸。

他说:“岑先生,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

“你送我们?”岑景问:“这是贺辞东的车吧。”

他见他自己开过。

高扬还是那张正经脸,点头道:“对,就是老板让我送你们的。姚先生身体不舒服,老板说让我先送你们。”

岑景往右边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贺辞东和姚闻予先后上了另外一辆白色的车。

贺辞东今晚宛如一个端水大师,水平还挺高。

这边一颗甜枣,那边也不会落下。

岑景真心求教,一边把钟子良塞进后车座,一边问高扬:“你老板最近是不是有求于我?”

高扬一脸懵,如实回答:“没有。”

岑景点头,确实,这也不像是贺辞东的风格。

他现在对贺辞东的价值可不高,他人又还在他手底下工作,他要真想从他这里拿到什么完全可以像一开始那样直接要挟,有的是手段和办法。

不过有车送他也不拒绝,反正他自己开的那辆也是贺辞东的。

他一穷二白,手里能挪用的现金少之又少,不蹭白不蹭。

钟子良是跟着钟叔住在贺家的,所以不用特地跑两个地方。

车子平稳地驶进车流,往家里的方向开过去。

车里很安静,高扬本就话不多,而钟子良上车就瘫在位置上睡了。岑景靠坐在边上,看着路边灌木丛的倒影和高楼闪烁的霓虹,觉得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真的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久了。

那种真实感越来越强,好像他真的应该属于这里。

反而上辈子的记忆变得遥远模糊。

他上辈子本就无根无萍,活了二十多年时间基本都献给了工作,没什么牵挂的人,也没有放不下的事。

这里虽然也差不多,但陈嫂他们嘘寒问暖的样子清晰深刻。

身边还有钟子良咕哝说他很帅的梦话,手机里有二冲约他吃饭的消息。

他想如果以后就算跟贺辞东离了婚,换了环境。

他应该会很想念这些人。

还有贺辞东,他虽然很狗,但是他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最初的栖身之所也是他提供的,至少没因为原身设计他就把他赶出去。

岑景摘下眼镜挂在胸前的口袋上,捏了捏眉心也仰头闭目养神起来。

车窗外光影忽明忽暗,印在他那张脸看起来有种透明般的脆弱错觉。

在这条路相反的方向,那辆车里同样安静。

贺辞东开车,姚闻予坐在副驾驶。

刚好贺辞东电话响了,打破了安静得局面,他戴上蓝牙耳机接起来。

姜川的声音传进来。

他说:“老贺,人找到了。”

“在哪?”

姜川的声音压低,小声问:“闻予在你旁边吧?他要是在你就换个地方接,这事儿说起来还挺复杂。”

贺辞东换了只手握方向盘,淡声:“没事,你说。”

“我查过了,闻予老家就在离東城两百公里外一个叫褚云镇的小地方。他妈妈在他三岁的时候过世,他爸是个赌鬼,这更过分的是闻予是被他爸给卖了的,卖给了人贩子,后来几经周折才去了福利院那么个地方。”

贺辞东看了一眼姚闻予,姚闻予问他:“怎么了?谁的电话?”

“没事,姜川的。”

电话里姜川问:“老贺,你确定是闻予说过想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查到的信息里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已经快六岁了,不可能完全不记事啊。”

“受过伤,不记得了。”

“哦哦,那能理解。”姜川说:“不过现在这么个结果,我觉得就没必要告诉他真相了吧,反正你查这事儿也没和他说。”

贺辞东嗯了声,最后把电话挂断了。

姚闻予见他接完电话,小声问他:“川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没关系的,就一点头疼,可以自己回去。”

“没什么事。”贺辞东说。

姚闻予嗯了声。

姚闻予并没有追问姜川打电话干什么,他其实一整晚都有些心神不宁,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岑景。

姚闻予捏得自己指关节泛白都没有察觉。

他像是不经意间问贺辞东说:“最近很忙吗?”

“还行。”

姚闻予:“我之前去你公寓那边找过你,高扬说你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回了家里,没有住在那边了。”

贺辞东看向他。

姚闻予怔了怔,下一秒表情又有些自嘲和痛苦的样子。

“算了。”他说:“在你面前有什么好装的,我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贺辞东沉吟了两秒钟,开口:“我说过……”

“我知道。”姚闻予打断他,“你说过你不爱我。”

贺辞东并没有反驳,他看着前方,侧脸在这一瞬间看起来冰冷到近乎不近人情。

贺辞东:“正是因为你不一样,所以我没办法答应你。”

“我倒是宁愿我没那么特殊。”姚闻予掉转头看着窗外,不再开口。

车里再次陷入安静。

如果贺辞东侧头,就会发现车窗上倒映着姚闻予的那张脸上满是不甘。

姚闻予唯一的筹码,就是小时候那点事而已。

他原本以为贺辞东这种人,就算不会爱上他姚闻予,这辈子也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所以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越过那条线。

当初连姜川他们都以为两年前是他抛下一切去了国外,殊不知这是贺辞东的建议,知道他喜欢建筑学,就给他找国外最顶尖的大学,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这些年下来几乎不会拒绝他任何条件和要求。

就连婚姻,说到底都是为了他。

但是他唯独不会和他在一起。

姚闻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

他选择了隐忍和等待,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外界都快以为贺辞东对他到情深不悔的程度了。

但就在最近,他明显感觉到有些事情失控了。

贺辞东还是那个贺辞东,为了他比赛的事情费尽心思,送他回家,说话如常。

但又不一样,这种悄无声息的危机感让他失了冷静。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岑景。

那个婚前婚后性格截然不同的人。

姚闻予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回头,他突然问:“辞东,你有没有想过离婚?离婚好不好,就算你不答应和我在一起,我也没办法看着你和别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太累了,不想再装作不爱你的样子。”

贺辞东把车停在了路边。转头看向他。

姚闻予回头。

眼泛泪光,表情倔强。

贺辞东摇下车窗,一只手搭在上面,像是陷入沉思。

过了半分钟,他恢复向来冷硬如铁的模样,淡声说:“本来就是要离的,只是时机没到。”

他们婚姻的初衷本就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现如今还维系的唯一理由只剩下利益而已。

贺辞东重新发动车子的时候,姚闻予猛地松掉那口气,终于笑了。

紧接着他又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一副不太想让贺辞东看见自己落泪的样子。

声音沙哑:“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对不起。”

贺辞东抽了两张纸递过去,“我自己的决定,别想太多。”

贺辞东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有些东西在变化他不是毫无察觉。婚姻都能成为筹码的人,世上少有什么事情能真的影响到他。

姚闻予的眼泪倒是让他想到了不少以前的事。

那些他都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也未曾在回忆中出现的事。

比如小时候待过的那个寄养家庭,比如七岁时逃出来走过的那条街,坑洼泥泞,住过的雨棚阴暗潮湿,又或者最重的那次,被人打到半死扔进了垃圾堆里。

无数次以为自己活不下来的时候。

耳边总有个声音小声在喊:“哥哥你别死。”

听声音都要哭了。

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桥洞底下,身下垫着两条破烂口袋,直不起身的高度上头是石板上的青苔和滴落的污水。

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就跪趴在他身边。

桥洞里光线奢侈得可怜,贺辞东最初完全开不了口,却能勉强看出旁边是个比他还小的小孩儿。短手短脚,还不到他胸膛高。

小孩儿把他从垃圾堆里拖出来,明明很害怕,但还是把他偷偷藏在了那里。

他说他就住在前边的那家福利院里,他说他本来不住那里,但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说那里的人都好凶,他还老是挨打。

贺辞东摸过他的手,瘦瘦小小的,上面总有伤痕。

整整大半个月,小孩儿每天留下自己的馒头和水,到了晚上偷偷溜出来递给他。

有几个晚上甚至直接蜷缩在他身边睡下,贺辞东搂着他,发现这小东西脊背瘦得硌手。

很难不让他确定馒头有可能就是他一天的吃食。

“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今天福利院有人打架了。”

“哥哥,有小朋友被领走了,我要是也走了你怎么办?”

小孩儿的声音糯糯的,有时候就趴在他胸前,让他快点好起来。

有一天晚上过了往常的时间,小孩儿还是没来。福利院在夜里起了大火,贺辞东的腿还没办法站起来。

到处喊着灭火的嘈杂声音里,桥洞外面终于有小小的脚步声来了。

但没有进来,转身又要走。

贺辞东艰难靠着石壁,忍住身上的痛问:“你去哪儿?”

隔得远,声音朦胧不真切。

小孩儿说他被一对条件很好的夫妇收养了,马上就要走了。

贺辞东心想,挺好的,以后要好好过,不挨打也不挨饿。

他最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说:“姚闻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