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与此同时,芙蓉茶室中,在警察闹哄哄上楼询问后,林兆明才后知后觉发现那救了自己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皱眉道:“刚那后生仔呢?”

林子晖摸摸头,一脸茫然:“是哦,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罢了,”林兆明摆摆手,“反正留了卡片,若是他想要我还这份人情,肯定会主动找我。”

天地良心,背着乔文溜之大吉的陈迦南,还真没想到要去讨这份大乌龙人情。

吭哧吭哧拐了两道弯,离开喧嚣之地后,他终于气喘吁吁放缓速度,却依旧没将背上的人放下来。

还是乔文提醒他:“南哥,我自己走。”

陈迦南道:“没事,我背你,免得你走上两步又喘不过来气。”

乔文失笑,还是挣脱他下地。

陈迦南借着昏黄夜灯上下打量他,狐疑道:“真没事?”

乔文笑着摊开手:“真没事。”

陈迦南仍是不放心地左右仔细瞧了瞧他,终于是相信他没什么大碍,不免感慨道:“今早我看你就吊着一口气了,这才一天,竟然好这么多,真是神奇。”

乔文:“之前是吃不下东西,今天醒来喝了水吃了粥,自然就好多了。”

陈迦南点头:“这倒也是,我从小不爱生病,就是胃口好,只要饿了给我一碗猪食也吃得下。”

乔文:“……”倒也没必要这样对比。

陈迦南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在嘴上一抹,将那圈浓密的胡须扯下来,兴许是沾得太牢,他疼得龇牙咧嘴到吸了口气。

没了胡须,他那张年轻的落入乔文眼中。他这才对他的长相,有了直观的概念。原书关于陈迦南的长相并无具体描述,只知应该长得是不错,毕竟他外号靓仔南。

但此刻乔文看清他的模样,还是很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陈迦南就算是个英俊模样,但按着原书中心狠手辣的做派,这英俊必然也是凶悍粗犷的路线。

然而没了胡子的陈迦南,却意外的周正俊朗,加之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衬衣,甚至还颇有几分俊雅公子的气质。

只是乔文的意外没能持续两秒,就被这位捏着胡须的俊雅公子一声国骂打破:“他妈的,这什么破玩意儿!”

陈迦南虽然是土生土长港城人,但爹是京津人士,战后才流落于此,家中还保留着北方口音,他时不时会蹿出几句故乡话。

城寨乃至整个港城,原本就来自五湖四海,上海人聚在一起说上海话,闽南人说闽南话,潮汕话更是四处可见。原身小乔文从小听阿婆的一口吴侬软语,说话也就带着几分柔声柔气。

乔文收回对他清朗俊雅的评价,道:“对了,刚刚茶楼里那是杀手吧。你虽坏了人事,但也救了那位老板,算是做了好事,怎么说自己闯祸了?难道你认识那杀手?怕人上门找你麻烦?”

陈迦南摇头:“不认识。”

“那不就得了,你今天这身打扮,料想日后见到你也不会认出来。不用担心,总之救人是好事。”

“我……”陈迦南摸摸头欲言又止,他确实不认识,但豹爷肯定认识。

乔文见他这模样,试探问:“南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陈迦南忙揽住他的肩膀摇头,打着哈哈道:“当然没有,我哪能瞒得过你的火眼金睛。”

原身虽然身体瘦弱,但兴许是基因不错的缘故,个子并不低,然而跟陈迦南一比,还是矮了小半个头。而此时的陈迦南虽然还是少年人单薄的身材,却个北方人标准的大个子,被他这一揽,乔文只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很弱小。

陈迦南怕自己去当杀手的事迹败落,亲昵地摸摸他的脸颊,转移话题:“你脸上怎么冰冰凉的,你身体才刚刚好转,夜晚风大,可别着凉了,我把衣服脱给你。”

大概是原身与他亲近惯了,乔文也就自然而然没觉得这样的触碰有什么不适。他带着薄茧的掌心和温暖,贴在脸上还挺舒服。

他摇摇头:“这都五月份了,我还觉得热呢,吹吹风正凉爽。”

陈迦南闻言没再脱衣服,只将他揽在怀中,笑嘻嘻道:“你一向都怕冷不怕热,那我抱着你,替你挡点风,免得吹太多风。”

少年人的身体热烘烘的,乔文是真不觉得凉,他好笑道:“很热呢。”

因为原身说话总是气息不足,这声音倒显得像是在撒娇。

陈迦南仍旧揽着他:“我怎么不觉得热?”

两人说说笑笑,勾肩搭背地慢悠悠走到了城寨入口。大都会的霓虹闪烁,在进入巷道后,忽然就变成遥远的背景,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将城寨内外分成了两个世界。里面是黑暗肮脏的贫民窟,而外面是繁华蓬勃的大都会。

应该是又停电了,原本就不见天日的城寨在,此刻只剩一点点勉强透进来的月光。几只老鼠从逼仄的巷道结队而过,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见到人也不逃窜,堪称是嚣张至极。

乔文虽然觉得有些恶心,但也不至于被吓到,加之白日已经明晃晃见过这场面,此刻分外淡定。

倒是陈迦南紧张兮兮地往前一站,脚下狠狠踏了几下,一边驱赶黑暗中的不明生物,一边拉着乔文为他引路。

他这样的照顾,让乔文忽然又想起林南。从小到大,但凡遇到危险,他总会冲到自己前面。

少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失去后才知道那样的情谊有珍贵。

这个世界的乔文是悲剧的,但也是幸运的。至少在他流落九龙城寨的这些年,遇到了陈迦南,像是亲兄长一样保护他照顾他。

如果不是他生命太短暂,原书中的陈迦南大概也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如今自己代替了那个可怜的少年,不管将来在这个世上会活出什么样子,但至少要拉着陈迦南走上正道。

两人住在一栋八层的唐楼里,一个二楼一个三楼,正好上下。

还没到门口,陈迦南就大喇喇唤道:“阿婆,我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二楼楼道口的那扇门边从里面打开,一张个老妪探出他苍老的面孔,柔声笑说:“总算回来了,豪仔说阿文身体好了,出去转转透气,我还担心一个人会不会出什么事,在家里等了好半晌,看到是和阿南一起回来的,我就放心了。”

陈迦南道:“那是,有我在,阿文绝对不会出事。”

乔阿婆笑:“我煮了汤,阿南你喝一碗再上楼。”

陈迦南摸摸肚皮:“刚刚才和小乔吃了晚茶,肚子现在还是撑的,实在撑不下啦。您小乔喝吧。我上去了,有事叫我。”

乔文目送他上楼,慢悠悠走进屋。

乔阿婆借着烛光上下打量他:“真没事了?阿南说你在华叔那里治病,不能见风,让我暂时别去看你,这几日真是叫我牵肠挂肚的。”

乔文打量着面前的祖母,穿一身靛蓝色粗布旧旗袍,脚上是绣花黑布鞋,头发用一根竹簪子挽着,虽然是个朴素至极打扮,脸上也早已风霜满面爬满沟壑,但确实颇有民国千金大小姐遗风。

因为原身的缘故,乔文对她有着本能的亲近感,他扶着老人家的手进门:“阿婆,我没事了。”

只是说完就一阵眩晕,忍不住喘了两下。

阿婆见状,忙将他扶着在旁边旧布沙发坐好:“你好好坐着,豪仔给你把药拿回来了,正在炉子上温着,你先喝药,再喝点汤。”

乔文道:“谢谢阿婆。”

乔阿婆笑道:“我们祖孙俩客气作何?”

看着手中一碗黑乎乎的中药,乔文稍作犹豫便仰头喝下,然后嘴里便多了一颗麦芽糖,是阿婆塞进来的。

原本苦涩的口腔,瞬间被甜蜜占据。

他朝阿婆弯唇笑了笑。

阿婆见他笑,也由衷笑开:“是啊,该多笑笑,整日愁眉苦脸的不好。”

乔文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一个富家女经历了战乱家族落魄,在儿子儿媳丈夫相继离开后,独自在混乱的贫民窟,抚养长大一个病秧子孙子,这个女性不能说不强大。

乔文吃了糖,又喝下一小碗银耳汤,慢条斯理放好碗,道:“阿婆,等我身体好些了,就去找份工作,赚了钱我们就搬去外面的公寓,你也不用再卖干货了。”

阿婆慈爱地看着他笑说:“阿婆才不指望你赚多少钱,身体能好好的就行。”

乔文也不多说,只点点头道:“阿婆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好,豪仔帮忙打了两桶水,我烧了一锅,趁着还是热的,你洗了早点睡,要是有事唤阿婆。”

“好。”

这个时期的九龙城寨是没有自来水的,只有八个公共水龙头和水井,住户得每天去取水,乔家一老一弱,这些年家里的水基本是被陈迦南和豪仔包揽下来。

这样的环境下,家中自然也没有热水器和抽水马桶,洗澡的地方在阳台,两平米的阳台,身兼厨房和冲凉房。

好在乔文野外经历丰富,没那么讲究。

这具身体在华叔的黑诊所躺了四五天,灌了不知多少汤药,全身都是刺鼻的味道。

先前在茶楼撞了一下,乔文脱了衣服才发觉,竟然青了一块,一碰生疼。这到底是具什么样的身体,竟然如此脆弱。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认认真真洗了一个热水澡,果真是舒服多了,却也累得不行,仿佛干了番重活一般。

回到了房内,内间静悄悄的,阿婆已经睡着。

乔文在自己的木架子单人床坐下,将桌上烛火吹灭,边擦头发边借着窗外一点月色,环顾了下这小小的房间。

原本这是一间房,隔成内外两间,阿婆睡里面,他睡外面。

外面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还身兼客厅和餐厅,除了身下这张床,只剩一张小小的布沙发,一个小茶几,以及一张木橱,至于家电,除了一台落地电扇和收音机,就再无其他。

剩下一点空间勉强能让人容身。

不过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想来这对婆孙都是颇为讲究的人。

乔文头发短,对着电扇吹了须臾,便干得差不多。

他在床上躺下,被子是洁净清新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

大概是因为这具身体躺了太久,他一时并无睡意,只能枕着头望着那扇小窗外淡淡的月光发呆。

于是乔文忍不住又想起了林南,想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去到了另一个世界,过得是好是还是坏?

想来应该不赖,毕竟他是一个在哪里都会闪光的人。

他正迷糊间,那月色下的窗子,忽然爬上一条黑色的影子,像只巨型大蝙蝠一样挂在上面,将原本就微暗的光,遮去了大半。

乔文登时一个激灵,心说这城寨的蝙蝠是成精了?怎么跟人差不多?

不想,那“大蝙蝠”忽然探进个人脑袋,压低声音开口:“小乔,你睡了吗?”

原来不是大蝙蝠,而是陈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