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马尔福庄园地下室。
邓布利多坐在稍显简陋的桌案旁,阴暗潮湿的混凝土牢笼里唯一的光源是黏在桌边缘的一支浇满蜡油的残烛。
桌案前是一排临时筑起的铁栅栏,作为庄园的一部分,被防御魔法纳入保护范围。
马尔福把他关进来,根本没有放的打算,所以栅栏上连门都没有。
幸好地下室里有些陈年杂物。邓布利多淘出两支羽毛笔和一个干涸的墨水瓶,重新灌了水,虽然写出来的字迹有些稀薄,但总算有点东西打发时间。
每天会有不同的人来送饭,当轮到德拉科的时候,邓布利多还有点意外。
但更出乎意料的,是其后无声无息地现身的赫敏。
长长的烛芯斜指向上,勾着静谧的烛光,只能勉强照出半个桌面。
邓布利多看上去非常平静,只望着赫敏离去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右手无意识地拿起羽毛笔,看了一眼纸面上写到一半的内容,似乎在构思后文。
忽然,散漫的烛光里恍然多出了点什么,他笔尖一顿,立即抬眼看向桌前。
那是一截悬浮于空中的小火苗。
乍一看还以为是烛火飞起来了,幽幽地浮在半空,不知从何而来,像只翩跹的光蝶,飘忽落入残烛灯焰的花心。
看似不经意的一幕,邓布利多却察觉到什么,身体微动,想要撤退。
可惜晚了。
火苗触碰到烛焰的瞬间,两片微弱的火焰瞬间聚合成吞噬整个桌面的滔天巨炎!
暴涨的火舌将整张桌子和他来不及撤退的一只胳膊彻底淹没!
邓布利多只震住了一刹那,便恢复了平静。
因为眼前气势汹汹的烈焰并没有在燃烧。
那株忽然闯入的火苗,是最近很受欢迎的节日装饰火焰。星火咒催发,没有任何实质燃烧发生,纯属一种魔法的视觉效果。
这丛看似恐怖的烈焰也是如此。
因此他才放松了警惕,没能早一步察觉。
邓布利多收回自己毫发无伤的手臂,转头看向身后的墙边。
“……汤姆。”
原本烛火无法触及的阴影处,现如今被灼灼燃烧的装饰烈焰照得分毫毕现。一身黑袍的男巫靠在墙边,兜帽下的红色眼眸反射着明晃晃的火光。
即使被叫破名字,他也无甚回应,只本能反感地皱了皱眉头,高高在上地打量邓布利多。
他是何时出现的,在那里看了多久?
被夺走魔杖、重伤未愈、身负诅咒的邓布利多已经无从得知。
但在那一役之后,他没想到再次会面,对方能够如此沉得住气。
沉默片刻,邓布利多决定主动试探。
“你看起来又变了模样。”
红色的眼眸动了一下,以邓布利多对他的了解,是动怒的前兆。
但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仍然维持住了高深莫测,似乎有什么更深的洞见把那一闪而逝的怒意吞噬干净了。
邓布利多稍微深思起来,发现对方的目光继续扫向桌案,凶神恶煞的装饰火焰顿时向外扩张几分。
虽然没有实质伤害,但强烈的光亮还是逼得他不得不身体后撤,退出外焰笼罩的范围。
伏地魔眼底浮起毫不掩饰的讥嘲。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他讽刺地想起孤儿院的小房间,正值壮年的邓布利多那副满脸权威的模样,教训起一个连魔杖都没碰过的十一岁小男孩倒是气势汹汹。
他很少回忆跟邓布利多有关的经历,哪怕是那段年幼无知的时期。
只有巅峰已过的老年人才喜欢回忆往日辉煌。他早已超越了年岁的限制,拥有无限的生命,和邓布利多这种沉溺在过去的老旧古董有天壤之别。所以他一直对邓布利多充满鄙夷,但凡想到就难免倒胃。
然而最近却不得不大量面对和邓布利多的相处记忆。
全部来自挂坠盒。
因为取回的肉身已经被改造成了冠冕灵魂的容器——虽然看上去与普通人无异,实际却早已水火不侵,可以长久地陷入休眠,也可以依靠生命力的注入满血复活,是一种人形的魂器——所以拥有了一切魂器的特性。
返生反应就是独属于魂器的特性。
所谓返生,意味着从长眠中返回生命。可以是复活、苏醒、融合……中的任何情况,只要从常年沉寂的状态中恢复活性,就会发生的一系列灵魂同步反应,合称返生反应。
它可以使灵魂的每个角落保持一致。拥有灵魂主体的感情、认知、意志等状态,甚至包括必要的记忆;是源自完整灵魂本身的特性,为了复活的终极目的而延续到了每块碎片里。
也就是说,当他取回肉-体,灵魂与魔力都恢复全盛状态,返生反应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不可能再如将死不死时那般拖延和逃避。
挂坠盒经历的愤怒、迷惑、不屑、迟疑……以及被迫和邓布利多相处的一个多月时间,陆陆续续、持续不断地传入,渐渐融合进原本的感知和记忆里。
公正地说,除了开始被威胁,挂坠盒之后的经历并不算糟糕。
邓布利多带着他回到英国,找了个僻静的村庄独居,总是试图跟他讨论魔法的理论。
挂坠盒一概不理,尤其涉及灵魂的秘密,更是拒绝交流,不给他任何打探的机会。
邓布利多丝毫不在意挂坠盒的冷淡,每天把他放到手边看自己做魔法实验,读书写笔记,写完还要念给他听……就是去门前的实验田里采点魔药,都要多问几句生长条件和处理手段对药效的深层次影响。
老校长的魔法造诣着实超凡脱俗,随口的问题也不乏深刻的见解和奇妙的思觉。对挂坠盒来说,能遇到有人可以交流同层次的东西是十分难得的罕见之事,听不到还好,一旦听到,心里就忍不住涌起涛涛见解,亟待吐之后快。
偏偏邓布利多听不到他的回应,还会自顾自开始解说自己的想法。话到分歧之处,往往在挂坠盒不认同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说得酣畅淋漓,自觉畅快,还会抚须开怀一笑,有时能把憋了满肚子反驳的挂坠盒气得内伤。
即使如此,挂坠盒也忍住了,从不回应。甚至连灵体也不投射+出来,任凭邓布利多一人无限独角戏。
直到邓布利多去拜访自己的弟弟,询问一幅画像的下落。
挂坠盒找到机会,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现出形象。
阿不福思不敢置信地指着他,想骂脏话,出口却被保密咒当场篡改:“赞美黑魔……!”
简直是火上浇油。
邓布利多像是没想到这一层,赶紧举起双手投降道:“消消气,阿不福思……”
死死闭上嘴巴的阿不福思七窍生烟地把他赶出去了。
“哈哈哈……”
挂坠盒肆无忌惮地大声嘲笑。
“连自己的弟弟都搞不定,真无能啊,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丝毫没有被激怒,而是有些惊异地看着他说:“该说不可思议吗……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
挂坠盒立即笑意全无。
“你真是个让人扫兴的天才。”
邓布利多却回应:“阿不福思对我很好。我不需要‘搞定’他。”
他离开阿不福思隐居的小屋,沿着山坡向上走。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汤姆没有回到魂器里,而是以灵魂的形态跟在他身后,语气不乏讥诮。
“对你好,是指在饭前把你赶出家门吗?”
夜幕四合,草原上零零散散地闪着河水的粼粼波光。遥远的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却也有些寂寥。
“我知道,你不理解那种感情,汤姆。”
邓布利多刚开了头,就知道身边的人要反感。
“闭……”
他很快地说:“其实我也不懂。”
“……嘴吧。”
汤姆惊得把话说完了,才有点回过味来,怀疑地瞥他。
邓布利多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按住被风吹乱的白胡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后悔了说出口,又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如果他是在吊胃口,那已经成功了。汤姆冷冷地想,但他不会告诉他。虽然他也知道,不再出口阻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总能学会的。就像我过去学会的那些高深魔法和社会交际一样……不是我自夸,无论别人说有多难,我总能很快掌握……或许你也能明白这种感觉。”
汤姆冷眼瞥他,勉强没有置喙。
“但是爱……不一样。”
邓布利多的语气透出汤姆从未见过的困惑,让他暂时压下了对那个词的厌恶……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异样。
“……我曾经,误以为自己懂得爱,也拥有爱。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大部分时候,我只是足够自恋和傲慢而已。”
汤姆微微侧目,忍不住笑着插了一刀:“还有虚伪。”
“呵……”邓布利多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或许听完我的话,你会有新的理解。”
他们走到河边,几只羊散落在浅滩处饮水,间或发出的叫声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绵软干净。
邓布利多望着它们,感受到来自汤姆的不耐烦,悠闲地提议道:“难得来一次,走之前我们可以帮阿不福思放一会儿羊。”
汤姆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摆明了不奉陪。
邓布利多却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返回往羊圈走去,嘴里又继续原来的话题:“自恋使我无限推崇自己的利益,傲慢使我无法忍受任何缺陷。所以,当遇到各方面足够符合我想象的人时,我可以迅速陷入迷恋。可是当这种迷恋干扰了我的道路,我的利益……我也能够迅速断送它。”
汤姆冷笑评价:“像你。”
邓布利多好像忍不住笑了,发现自己竟能从死对头落井下石的攻击里感到一丝赎罪般的宽慰。
如果换了他的朋友们,恐怕再不济,此时都会以沉默应对吧。
“我称之为‘清醒’。”邓布利多放松地说,“我能够不带丝毫感情地评判这场迷恋的发展过程,认识到对方身上的每一毫米缺陷,并且发自内心地厌恶。或许你觉得这是正常的,可我观察了许多人的感情,他们或许也可以做到,但绝不是毫无感情地。”
他顿了顿,陷入一阵沉思。
汤姆已经有点觉得无聊了,邓布利多才又一次开口。
“该怎么描述这种感情的差别呢……或许像阿不福思刚才赶我出来的时候,如果换做年轻的我,会直接使用魔法攻击。”
汤姆看他的眼神在说:好像有多大区别似的。
邓布利多摇摇头:“我不会顾忌他的性命安危,可阿不福思会顾忌我的。我的家人,朋友……他们都会。就算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他们的感情都在发挥着你我无法想象的巨大作用。这种作用不是显露在外的,只有当你回过头去思考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那种不同是由于感情引起的。”
汤姆微微一愣,心里没由来闪过许多模糊的光点。
邓布利多观察他的表情,轻轻地说:“……莉莉的魔法,就是这个道理。”
汤姆的神情一秒阴沉下来,唇边再次挂上冷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邓布利多有些意外,想了想,只好继续:“我想,能够支配如此多人的重大行为,这样的感情一定意味着什么,我的失败或许只是遇到了错的人。所以我不断地学习、理解,试图掌握它……这么多年,我取得了很多进步,常常看上去和大家没什么两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彻底失去了爱人的可能。”
即使是汤姆,也多少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这种话从邓布利多口中说出,无疑颠覆了世人的常识。
“我研究得、思考得太多了……我能看清楚感情发生的每一步,意识到其中的利益如何驱动人心的变化,幻想和错觉如何在身体里制造情绪的漩涡,最终导向持续积累的渴望惯性……越是‘清醒’地看待身边的每个人,每段关系,每种冲动,越是能意识到:这是短暂的崇拜、一时的欣赏,那是一厢情愿的怜悯、顾影自怜的自恋……每一刻的感情都有名字,唯独没有一个是爱。”
“其实……爱是很脆弱的。”邓布利多忽然说,“当你不愿意承认的时候,谁也无法令你拥有它。”
“我人生中唯一拥有爱的可能的时候,是我还不理解爱的时候。”
………………
伏地魔闭了闭眼睛,头疼欲裂地从挂坠盒的体验中剥离出来。
胸口莫名烧得人喘不过气,呼吸微微加重了几分,却还是压不下心烦意乱的情绪。
他拧眉扫向邓布利多,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带着道貌岸然的虚假平静。或许是身体的缘故,在星星烈焰的威势下,还显出一丝疲态。
这火焰……他到底不配。
伏地魔直起身,魔杖微动,张牙舞爪的烈焰顿时像烟火般绚烂地炸开,分裂成无数飘散的小火苗,自觉离开老人,纷纷扬扬地回到他身边。
邓布利多桌上的残烛被吸光了热量,徒留一道烟柱消散,顿时黯淡下去。
四散的飘火却真如其咒语一般,以夜幕星垂之势,明明暗暗地照着不见光日的地下囚牢。
伏地魔离开倚靠的墙边,不发一言地走向邓布利多。
他已经取回肉身,恢复了全盛的魔力。只是站着便是不可忽视的巨大威胁,更别提神情不善地走来。
任谁都无法在这样的处境下坦然面对他的靠近。
除了邓布利多。
但伏地魔已经不在乎他的表面,目光极具压迫地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任何一丝变化。
“还有什么遗言吗,”他辨不出喜怒道,“允许你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