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留一个角落给我

沈安歌大概这辈子从来都没想过有一日会用李幼卿出嫁去换两个国家的和平。在她眼里,李幼卿永远都是她最讨厌的那类小女生: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宏图大志,满身的心眼都是围着男人转。

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因此她也认定了按李幼卿的性格会被骄纵着长大,皇帝给他许一个不错的驸马没心没肺的过完一生。

所以当沈竹赶回来质问李珏为什么不拦着皇帝时,没人能开口说出这是李幼卿自己提出来的。

沈竹找到李幼卿的时候,李幼卿正看着自己的嫁衣发呆,知道是沈竹来了她也没有转身,而是轻轻道:“没想到我会比安歌先嫁人。”

沈竹一把掰过李幼卿身子,让她看着自己,逼问道:“你是在置气吗?”

出乎沈竹意料的,李幼卿的表情格外平静。李幼卿笑了一下淡淡道:“沈小侯爷,你别瞧不起我。”

这是李幼卿第一次叫沈竹沈小侯爷。

李幼卿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嫁衣,又转头直视沈竹的眼睛,“我选择去和亲不是因为安歌,仅仅是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皇家女儿能做的。”

“什么叫你能做的?” 沈竹拉着李幼卿往外走,“我现在就领你去找李识玉,进宫和皇上说清楚。”

李幼卿从沈竹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沈竹不敢置信的转身看她。

李幼卿握着手想了想道:“朝里已经吵了很久了,如果嫁过去一个女人能解决的事,何苦要劳民伤财。”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 沈竹要说的话被李幼卿打断了。

李幼卿往下走了两步,丝毫不像个公主似的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看向屋外,“国家有难,我身为皇室宗族,自应首当其冲才对得起平时享受的那些高于百姓的生活。”

“既然同为皇族,那就让你那些个酒囊饭袋的皇子哥哥们去上阵杀敌。” 沈竹道,“你没必要搭上你的一辈子。”

“嫂子,我虽然不懂政事,但我看人还是挺准的。我那几个哥哥,没一个能用的。” 李幼卿低头笑了笑道,“他们死了不要紧,那些士兵的命就白瞎了,哪怕是不让他们白死,我也该去和这个亲。”

“你不用劝我,我是真的想好了。” 李幼卿站起身,又恢复平时笑嘻嘻的样子,“我这辈子原本也不想嫁人,正愁怎么和我爹说,有这件刚好就解决了,这对我来说还是个好事。”

沈竹自下而上的看着李幼卿。

李幼卿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是江南女儿的长相,线条温软,身量纤巧。

可就是这样柳枝儿一般窈窕婀娜的女儿,要在花开正盛的年纪,身着嫁衣远去东夷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壤。

这几天沈安歌和彭泽一直在吵架。

沈安歌讨厌这个皇宫。

四岁那年,她娘亲离世的时候,沈竹回来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

那时候的沈竹是沈安歌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明艳的少年,十四五岁就开始掌家,少年意气,张扬肆意。

那时候的沈安歌还很黏沈竹,沈竹处理事务的时候,沈安歌就跟在沈竹屁股后面。

她很喜欢自己哥哥自信张扬的样子,也喜欢哥哥空闲的时候带她读书习武,犯浑的时候一起去偷拔父亲的胡子。

沈安歌问沈竹:“哥哥你为什么什么都会啊?”

沈竹一点也不谦虚道:“因为你哥哥优秀呗。”

但是她的哥哥只在侯府待了三年,就要离开了。

沈安歌不想让沈竹走,抓着沈竹的衣服不肯松手,鼻涕眼泪蹭了沈竹一身。

沈竹领沈安歌去了书房,列了好多东西给沈安歌:“你把这些东西学会了,哥哥就回来了。”

那上面写满了珠算药理诗书武艺,她根本学不完。

沈安歌觉得这是沈竹故意为难她,哭着说她根本学不完。

沈竹笑着刮了一下沈安歌的鼻子,道:“学的完的,你是我的妹妹,别给哥哥丢脸。”

这句话很好使,沈安歌果然不哭了。

沈安歌把那些都学会了,开始像沈竹一样掌家,但那个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京城好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沈安歌再次见到沈竹的时候,她的哥哥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的登徒浪子。

她不想承认那是她哥哥,她始终不敢相信沈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在京城十年,不少公子王孙都不喜欢她。没有哪家王孙会喜欢一个整天舞枪弄棒的女儿,但沈安歌还是撑着一根脊背说什么也不肯低头,她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自己变成她哥哥那样。

当她得知东夷无将时,沈安歌请求去前线带兵。

她可以,她练了十多年的武艺,熟读了百本的兵法。持过侯府的家,带过西北的兵,她有能力一战。

但是她被彭泽拦下来了。

她和彭泽的分歧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让我去,我可以。” 沈安歌穿着宫服对彭泽道,“东夷那场仗我可以打,你要相信我。”

没想到彭泽厉声回道:“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战场?”

沈安歌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她喜欢彭泽是因为彭泽和他见到的那些公子王孙不一样,彭泽身上有她想要的那种年轻气盛的追求。

彭泽也不像那些公侯世子家一样,嫌弃沈安歌年纪太大,书读的太多管不住,他欣赏沈安歌的能力。

因此沈安歌一直以为彭泽是理解她的。

“子润。” 沈安歌看着彭泽道,“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彭子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抱歉道:“安歌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九公主已经答应去和亲了,只要她嫁过去,战争就平息了。”

“她是公主!” 沈安歌回道,“她是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胄,怎么能受那种屈辱。”

彭泽试图和沈安歌说理:“一个人重要还是天下人重要?”

沈安歌反问:“那如果要嫁过去的人是我呢?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安歌……” 彭泽对沈安歌道,“谁都能,唯独你不能。”

“你不仅是个女儿,你还是沈家的女儿。” 彭泽拿出挡在沈安歌面前最大的阻碍对沈安歌道,“调兵权在沈怀直手里,陛下不会再让沈家人统兵的。”

这件事沈安歌反驳不了。

他们这位如此有好胜心的皇帝多疑到宁可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也不肯派沈家统兵。

能让沈安歌上战场的理由没有,但是阻碍她去的,随随便便就能找出许多。

沈安歌看着和亲的队伍,又看了看自己院子里陈列的兵器和自己一手的老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体会到沈竹当时的感受了。

这些年的她所有的努力,满腔的抱负,都是枉然。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放到一起,终归逃不出无能为力四个字。

“安歌。”

有人唤她的名字,沈安歌往门口跑去,发现李幼卿正穿着嫁衣站在她门口。

公主出嫁,自然繁重华丽,十里红妆。

李幼卿抬起手,展示般的给沈安歌看:“好看吗?”

沈安歌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别光哭啊,轿子半路停可是违背礼法的,我为了给你看特意偷偷过来的。” 李幼卿放下手,笑着问沈安歌,“这回我有没有让你刮目相看一点?”

“李幼卿你他妈是不是傻?” 那滴眼泪沈安歌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流了下来。

她讨厌李幼卿,她觉得李幼卿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但李幼卿本来就是公主。

这是公主该有的结果吗?

在沈安歌心里,习惯了李幼卿的骄纵和心机,所以当李幼卿的骄纵失去时,她都觉得那是委屈了李幼卿。

李幼卿笑了一下,突然快步跑向了沈安歌,一把抱住了沈安歌。

“安歌。” 李幼卿道,“如果我真的有什么私心的话,就是希望我这一走,能让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看我,在你的心里留一个角落给我。”

李幼卿还没等沈安歌回话,就转身离开了。

沈安歌看着李幼卿的背影,迟迟没有回过神。

恍然间,她从那个拥抱里读出了太多难以置信的东西。那个拥抱太沉重了太浓厚了,即便李幼卿不说,她也多少感觉到什么。

突然间这些年李幼卿做过的种种在她面前一一闪过,好像都有了解释。

但她不能看着李幼卿远去的背影,却不能给李幼卿一个回应。

她对李幼卿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而李幼卿又真正的做到在她留了一个任何人无法顶替的位置。

到最后,她所谓的理想和抱负混得落魄而潦草,她有能力,却没能力改变什么。她和这个京城中的所有人一样,枯枝败叶般的随波逐流。

她会永远记得,大齐的百姓也会永远记得,那个名声籍甚的大齐九公主,那个身世上不得台面的九公主,一着红妆,一去紫台,以一个人的水深火热换了整个大齐的河清海晏。

那个不问政事的李幼卿,最终会被刻在历史上留人缅怀。而那个立誓要闯出一片天地的沈安歌,最终成了红尘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砂,飘向了青灯古佛。

当天夜里,来福跌跌撞撞跑进沈竹的屋子,跪在沈竹面前,哭着道:“二小姐她…… 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