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睁开眼睛,看着少年那张明明白白写着“你不是不想跟我睡吗,半夜三更滚到我怀里算怎么一回事”的脸,贾玩简直无语。

你可以再幼稚一点的,少年。

贾玩在少年腿伤处“摸”了一遍,发现这人运气不错,没有因为自己的幼稚举动,让骨伤错位,且情形倒比昨天还好一些,不由感叹古人的身体素质之强悍……他前世跟着云老爷子看过的那些病例,可没有愈合速度这么快的。

少年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讪讪。

贾玩解决完必要的生理需求,打了个哈欠,又准备躺下,少年大惊:“你不是才刚睡醒吗?你又不是猪,吃了睡睡了吃?”

贾玩闭上眼睛,道:“睡觉多好,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节约食水。”

“你……”少年一噎,又道:“你昨天不是说要教我练拳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贾玩翻了个白眼: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连一招都不肯学完。

怜他是个伤员,也不同他计较,起身继续昨天的教学。

许是实在没东西打发时间,少年这次学的极为认真,虽双腿受伤动弹不得,双手却在跟着比划,也会提出疑问,贾玩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讲得细致,速度便有些慢,才讲到第四招时,忽然脚下一个颠簸,船板直接掀起近四十度又猛地跌了回去。

贾玩倒没什么,当年他桩功小成之后,曾在飘在河水中的大缸缸沿上走八卦,亦曾在水上,踩着大球行走,这点颠簸委实不算什么,倒是坐在地上的少年,头在墙壁上磕的“咚”的一声响,疼的龇牙咧嘴,嚷着让贾玩来替他揉揉。

贾玩自然不会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头顶。

“喂!你怎么了?”

两个人虽然都给自己起了“化名”,却谁也想不起来用,依旧一个“喂喂”的,一个直接将称呼都省了,反正这里也不会有旁人。

贾玩不答,又开始练拳,这次却不再讲解,只是自己练自己的。

少年先有些不悦,但后面却渐渐痴了。

此刻大船不知道是换了河段,还是遇到了狂风,颠簸的很厉害,那男孩便在这样的颠簸中轻灵纵跃,动作或刚或柔,或疾或缓,矫健而悠然。

最令人惊骇的,是那男孩的一举一动,仿佛在呼应着某种节奏,渐渐的,整个人仿佛和船舱、和舱外的波浪融为了一体。

那船舱像是活了过来,一上一下,一起一落,仿佛是在主动配合着男孩的动作一般……

船板又被大力掀起,少年忙下意识的按住墙壁,余光却看见男孩一拳砸在头顶。

那一拳,去势不快,也没有任何声音,却偏偏让少年产生了整个船舱都随之一震的错觉。

忍不住再度问道:“你做什么?”

贾玩动作不停,口中道:“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上面压着的箱子震开。”

少年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上面压的箱子,虽然他没亲眼见过,却知道那东西,要两个大汉合力才推得动,这孩子才几岁,隔着一层厚厚的船板想将它震开,岂不是天荒夜谈?

贾玩却不再说话,开始专心练拳。

少年又叫了他两声,见他不理,只得罢了。

贾玩的动作依旧舒缓洒脱,但击打舱顶的频率却越来越高,先是只在大风大浪时才出拳,后来几乎船舱每一次晃动,都伴随着一拳或一掌击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玩终于停了下来,少年有些幸灾乐祸道:“怎么不打了?”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死脑筋,明明是不可能的事,非要撞个头破血流才肯回头。

贾玩道:“手疼。”

而且他又困了。

听他叫疼,少年幸灾乐祸的心十分去了八分,道:“过来我看看。”

贾玩甩了甩手,道:“有什么好看的?”

说的好像他会治似的。

少年怒道:“过来我看看!”

见他掀了毯子,作势要自己爬过来,贾玩怕了他了,过去坐下。

少年捧着他的手,气的手指发抖,眼睛里都是怒火,怒道:“你是木头吗?都伤成这样了才知道疼?”

指背上皮开肉绽,关节处几可见骨,手掌也是通红一片,如同胀满鲜血。

贾玩道:“怎么会不知道疼,只是不敢叫疼罢了,一叫,下一拳就打不下去了。”

少年眼圈都红了,怒道:“都跟你说了不可能了,你这样折腾自己有什么用?!等到了扬州,我自会找机会拖住他们,让你逃生……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

他知道这有多疼,他最绝望最愤怒的时候,也用自己的拳头奋力捶打过,想要摧毁眼前的一切……可是除了伤害自己,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到底谁不让人省心,贾玩腹诽了一句,将手收回来,想用袖子掩住,却发现身上这件粗布褂子的袖子太短,且布料粗糙的厉害,只好罢了。

抬头对少年道:“你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不代表别人做不到,甚至不代表你自己真的做不到……这点伤不算什么,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倒头就睡,为免少年再折腾,这次就在他身边躺下了。

“你竟然教训我!”少年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等他准备和贾玩大吵一架时,贾玩早就睡熟了。

少年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愤然从瓦罐里倒了碗水,将帕子打湿了,拿过贾玩的手,细细替他擦拭伤口。

两人闹了别扭,等贾玩第二天再醒,少年便赌气不同他说话,贾玩也不去哄他,查看他的伤处后,又自去练拳,依旧伴着浪涛,一拳拳、一掌掌的拍在头顶的舱门处。

少年见状越发生气,侧身面对着墙壁躺下,蒙头大睡。

只是他又不是贾玩,能成日里睡个不醒,虽闭着眼,耳朵却一直竖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哪怕他闭着眼,也感觉周围一阵大亮,猛地坐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头顶透进来的光亮。

舱门……开了。

两个大汉合力才能推动的箱子,竟隔着一层厚厚的木板,被这个八1九岁的孩子,一拳拳的震开了!

原本坚不可摧的牢笼,竟被那双嫩生生的小拳头,硬是给打通了。

少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听贾玩道:“我去外面逛逛。”

看着男孩利落的消失在洞口,少年心中的惊喜渐渐消失,变成了失落。

舱门打开又有什么用,他又出不去,反而让他唯一拥有的,也离他而去。

这种失落在心里慢慢发着酵,让他整个人都变得低沉压抑起来。

只是这种失落,在他闻到一股扑鼻香味时,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一口咬掉大半个白面馍馍,又美美的喝了一口鱼汤,只觉得人生美满到别无他求,嘴里嚼着鼓鼓的鸡肉,含糊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贾玩也在啃馍馍,道:“厨房拿的啊。”

见少年瞪他,又道:“从京城一路下江南,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呢,反正人在船上无处可逃,是以那些抓来的其他孩子,也并不整日关着,稍大些的,便被当丫头小厮使唤着,擦地的、烧火的、端茶倒水的……多我一个,也不打眼。”

他动作快,反应灵敏,等闲不会被人看到,遇到实在躲不过去的,便大大方方的走过去,那些人只当他是侍候哪位爷的,也不多问。

少年递了一个鸡腿过来,贾玩摇头:“我不吃荤腥的。”

少年一愣。

贾玩解释道:“我一吃荤腥,就爱犯困。”

少年一声不吭的缩手,将鸡腿塞进自己的嘴里——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若再爱犯困一点,干脆就别醒了。

低声嘀咕一声:“猪都没你能睡。”

他的嗓子刚被灌药时,疼的死去活来,一声也发不出,后来抱着贾玩睡了两日,才渐渐能发出声音,如今又几日过去,除了声音有些沙哑,几乎感觉不到其他了。

也是这样,才敢吃的如此豪放。

两个馍馍、半只鸡、一碗鱼汤风卷残云般下肚,少年才揉着肚皮开始挑剔:馍馍碱太重,鱼太腥,鸡肉也不新鲜,怕是都宰了好几天了。

贾玩见他难得心情大好,也不打击他,将吃剩的碗碟送回厨房,舱房收拾干净,添了清水,藏了些干肉馍馍,最后甚至提了桶热水回来,两个人简单梳洗了下。

少年嘴里叼着根稻草,心满意足的躺在草堆里,叹道:“如果以前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会因为一碗鱼汤、一个鸡腿满足成这样,我一定让人打烂他的嘴。”

贾玩躺在他身边,闭上眼睛假寐,不吭气。

少年道:“你会游泳的吧?”

贾玩嗯了一声。

少年道:“等你睡完这一觉,就悄悄下船,回家去吧。”

“嗯?”

少年道:“等那两个人来送食水,看见门开了,一定会再堵起来,到时候没了风浪,你拿什么再把它打开?倒不如趁现在赶紧离开,也好早点报官,让官府来搭救我们。”

贾玩道:“水路远比陆路快,等我游到岸上,找到官衙,取信了官老爷,船早就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还怎么救人?还是等到了江南再说。”

少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

他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大好的时机轻易放过,等到了扬州,他们就一定能脱身?

这小子虽有些身手,可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对付得了船上那些如狼似虎的恶贼?

扪心自问,他如何甘愿让这小子弃了他离开?

只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他落入魔抓,被那些畜生□□,他宁愿自己亲手掐死他!

他挣扎犹豫许久,终于决定继续劝说,只是再看时,贾玩早就睡着了。

少年叹了口气,又松了口气,将他搂在怀里,也跟着睡了——便是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少年是被负责看守他们的两个汉子的吼声惊醒的,昨天贾玩回来时,连舱门都大敞着,更别提将箱子归位了,是以这两个人进门一看,立刻跟见了鬼似的跳起来。

好在两个孩子都在,一个睡得正香,一个只会哑巴“啊啊啊”。

他们也不觉得是这两个孩子做鬼,只当这里风浪太大,弄得箱子移了位,狠狠警告了少年一顿,关了门,推上箱子离开。

到底不放心,那老爱赤1裸上身的汉子第二天又来查看,却发现竟又是舱门大开,一回头,便看见贾玩端着托盘站在身后,顿时大怒,恶狠狠向贾玩抓来。

贾玩怎么可能被他抓到,将托盘朝地上一摔,灵活的绕过汉子,跳下舱房。

那汉子哪肯干休,立刻跟着追下来,却发现,想在这里收拾那小东西,根本不可能。

舱房高才四尺,他进去别说抬头,连腰都直不起来,贾玩在里面却逃窜自如,汉子追了两圈,人没追上,倒把自己的头撞了好几下。

汉子大怒,撇下贾玩不管,转身向少年冲去,还没冲到,便见少年抱着腿,“啊啊”的惨叫起来,顿时一僵。

这两个孩子,都是要卖大价钱的,不然他们头儿怎么会这么好心帮他治伤?

船上又没大夫,这少年本就哑了,若是腿也因他而废了,可就彻底卖不出价了,到时候他可不得跟着倒霉?

汉子简直气的发疯,却对两个人一点法子没有,愤愤的上去,扣上舱门,却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推不上箱子,且上面的船舱被也贾玩丢下的吃食弄得一片狼藉。

心塞的出去找同伴帮忙,又带了扫帚来收拾。

谁知一进门,看见的却是已经收拾干净的地面,贾玩坐在舱门口,见他们进来,挥手丢了样东西过来。

汉子伸手接住,却是一整只烤鸭,贾玩对他们笑嘻嘻的做了个鬼脸,跳下舱去。

“无法无天的小子,迟早要你好看。”汉子骂了一句,重重关上舱门,推上箱子,而后撕开半只烤鸭,递给同伴。

这艘是运盐船,钱是不缺的,所以便是如他们一般最底层的人,也是白面馍馍管饱,鱼汤管够,但鸡鸭肉却稀罕了,偶尔才得一见,水果更是难得……也就那些管事的,以及押船的武师才能尽情享用。

如今这“贼赃”到了手里,除了“毁尸灭迹”还能怎么着?难不成自己去告发,说我们两个负责看管的小囚犯跑了出去,偷了厨房的吃食?

这才是脑子坏掉了吧!

后面的发展,简直让少年目瞪口呆。

贾玩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开门出去放风,每次从厨房回来,还会顺手给两位看守带点“贡品”。

一开始,两个汉子还会大骂他一顿,然后推上箱子,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摆弄,箱子都会被“风浪”挪开,这样的无用功做了四五次,两个汉子便懒得再弄了——这道舱门因要伪装成夹板模样,所以上不得锁,他们总不能把它钉死吧,要知道钉起来容易,拆起来难啊!

见贾玩每天只逛一圈就老老实实回来睡觉,加上每天都有贡品奉上,想着反正在这船上他插翅难飞,且其余如他一般大的孩子,原本就在船上做些杂活,多他一个不多,加上又有断了腿的少年辖制,不怕他做反,索性由得他去了。

人的侥幸心里和惰性,便是这样渐渐养成的,等过了这段河水湍急的路段,那两个汉子竟也没想起来要把贾玩重新关回去。

有了这个小神偷,四个人的生活水平都直线上升,便是少年,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倏忽而过,那日一早,两个汉子进门,道:“喂,小子们,快到地方了,赶紧出来,头儿让带你们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呢。

“到了晚上,便该送你们过去了……放心,都是好地方,到时候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这些日子几个人混得熟了,说话也随意起来,汉子一边说着,一边跳下舱门准备去抬少年,忽然神色大变:“那个小的呢?”

现在这个时间,那小子不是该在睡觉吗?

……

清晨,比起同级的官员,显得寒酸了许多的“巡盐御史府”门口,一个头发还滴着水小孩“砰砰砰”的敲着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贾玩还不及说话,便见开门的老头神色大变,将他一把扯进去,关了门,道:“可是玩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