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傍晚,日头渐落,微风凉爽。

纲吉和狱寺山本围坐在中庭的石桌前,一起写今天意语课留的作业。当然,作业只有纲吉和山本的份,狱寺是带着文件陪读的,顺便兼职辅导。就像还在并盛的家里那样,大家经常会聚在纲吉的卧室里,看书写作业,拜托聪明的狱寺同学补习功课,希望考试及格。

没有学生会喜欢假期补课的。

山本执笔埋头,写得很认真也很顺畅。回忆起来,纲吉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他在棒球之外的事情上如此专注。可能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吧,毕竟作为彭格列现任最高层之一,他要处理的事务只多不少。文件可以机翻成日语看懂大概,但是面对面交谈却是没办法的。

山本学东西很快,纲吉上学的时候就知道。

他做一遍错一遍的题,山本用心学一遍就能学会,并且再也不会做错。但是山本每次都会耐心陪他到最后。还有狱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解给他听。狱寺仅有的耐心都给了他,纲吉思及此,莞尔。库洛姆带着蓝波了平和风太去厨房做慕斯了,走之还帮他们榨了桃汁。

纲吉指尖转着笔,盯着他的作业发呆,他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山本和狱寺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自从纲吉「走失」过一次后,是不是确认他的行踪已经成了他亲爱的伙伴们的心病,成了一种刻在骨头上,永不敢忘记的下意识习惯。纲吉清楚这点。连他自己也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因为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而被改变了许多。

像是一场梦里的冒险,没有留下可供他回忆的旧物。纲吉忍不住去摩挲右手指间的彭格列指环,上面的宝石冰凉坚硬……山本的右手突然覆了过来,非常温暖和温柔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阿纲。”纲吉抬眼看他英俊的脸庞,看到他朝自己弯了弯眼睛。

“我快写完了。”山本说,“你呢。”

纲吉忍不住笑了下,将自己空白的本子展示给他看。

“需要帮忙吗?”山本笑嘻嘻地问,手指扣住了纲吉的手指。

纲吉摇头,“我放弃了。”

眨眼,纲吉任由山本的亲近。

“随他们扣我工资吧。”纲吉向也停了笔,望向自己的狱寺微笑,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平静。“真的没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了,除我之外,还有哪个家族首领的微薄薪水会和家庭作业挂钩啊。”他挑眉抱怨,勾起重复了几千次的一模一样的,模糊破碎的笑容。

山本和狱寺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可怜的家族首领了。

……

西西里的夜空和并盛的一样美丽。

星辰的碎石散落在布满漩涡的漆黑天幕,形状不规则的星群多得数不清,挤成一团,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形成任何整齐的星座形体的。纲吉无法认出每一颗星星的名字,挤在他旁边,依偎着他坐的蓝波和风太就一个个指给他看。纲吉将他们裹进自己的披风里,凝视着夜空,听小朋友们快乐的说话。星辰的旷野安静地悬在城堡上空,伟大地压迫在他们头顶。

在城镇长大的纲吉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星空。他看过超级月亮的朦胧光晕,也看过烟火大会时布满焰火的星空,那些都是非常灿烂的夜晚。可他很少仰望那些静止的星光。

但是,鹤丸国永非常喜欢。

“洒在蛋糕上的明亮糖晶一样。”坐在篝火前的鹤丸国永问他,“阿纲,你吃过铺满白色糖霜的蛋糕吗?”纲吉那时候记忆残缺太多,却也被他勾起了食欲。

跟着付丧神游荡在荒野的生魂又能去哪里找到一块甜蜜可口的蛋糕呢?

纲吉盯着头顶越变越白的月亮,闪闪发亮的星辰说,“好想吃妈妈做过的蛋糕啊。”

再然后,纲吉记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并盛町。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纲吉觉得自己在用所有力气来遏止对鹤丸国永的思念。

在本丸的后山,山火熊熊燃烧,鹤丸苍白的脸上被映得一片通红,轻轻同他说着他一点也不想听的抱歉,拒绝听从他的命令时,纲吉在焦急和狼狈里被愤怒和痛苦支配。鹤丸国永明明是他沢田纲吉的刀。纲吉发誓,他再也不要与任何人告别,尤其是鹤丸国永。然后,鹤丸回应他的叹息渗入纲吉的灵魂,纲吉在鹤的眼睛里看到他无法到达的遥远的陌生的世界。

“就让我的时间停在这里吧。”付丧神早就给自己选好了坟茔。

“那我呢?”纲吉哽咽里藏着无声的痉挛的悲泣。

“你得继续向前走,阿纲,你还有其他的更多的更重要的伙伴亲人……”

“可他们之中没有鹤丸先生。”温热的眼泪顺着眼睑,落了纲吉一脸。

“鹤丸国永。”纲吉说,“你是我的刀,跟我回去。”

付丧神几乎动摇了,金瞳里涌漫出一层薄泪。

他看着纲吉拽着他袖袍的手,看着绯红的近乎暗色的火焰。鹤丸国永生于冶火,却也畏惧着热火,刀剑付丧神本能如此,一期一振最清楚置身火海的痛苦。

在鹤丸没有遇到沢田纲吉,躺在厚槛山齐腰高的草丛里,瞪着湛蓝色的天空时,心里想得是:只要别将他再丢回不见天日的墓室,将他孤独地供奉在香火缭绕的高台之上,他就什么都不怕。再之后,他化形临世,确实度过了他所希望的,只是有些短暂的一生。

已经足够了。再多的贪心也已经足够了。被杀害的或自愿献祭的那些无辜的纯洁的刀剑付丧神,他的同僚们,将自己的灵魂交付予他,正无时无刻的,帮他一起和寄生在他体内的邪恶战斗着,他不能临阵脱逃,也不能将本就属于自己的责任和罪孽全部丢给他们。

鹤丸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也应该结束盘桓在这座本丸半世纪之久的悲剧了。

“鹤丸先生——!!!”鹤丸在记起一切的沢田纲吉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早在沢田纲吉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鹤丸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他,甘愿受他毫无限制地差遣,只对他一人效忠。鹤丸对初代审神者有的只是感恩和责任。而他此生,唯一一次清醒主动地违背沢田纲吉的意志所做的事情,是了断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座流满血和泪的暗黑本丸。

“你不能这么做!鹤丸国永!”

点燃死气之火的沢田纲吉也无法捉到鹤丸国永的袖袍了。

“鹤丸国永!!鹤丸国永鹤丸国永鹤丸国永——!!!”纲吉噙着泪,喊他名讳。

但是付丧神再也不应答他了。鹤丸国永知道沢田纲吉想要做什么,五十年前,他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在初代审神者命陨的最后一刻,呼唤了她的名字,将她的灵魂从地狱锁链下带走。鹤丸国永因此受到了最恶毒的诅咒,惩罚,他在善良中暗堕,腐败,罪业缠身。

鹤丸国永不会让他最爱的沢田纲吉沦落到与自己同样的下场的。

山火舔舐着他的袍脚,火舌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在沢田纲吉的眼泪里,慢慢燃烧了起来。鹤丸国永最后向沢田纲吉微笑。他知道沢田纲吉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直到死亡。他得到了真正的永生,即使他什么都没能留给纲吉,他还是会继续存活在纲吉的心里。

这些对纲吉来说非常的残忍,却是鹤丸国永得到的救赎。

『恨我也没有关系的……』但不要忘记我。

“鹤丸国永……”

泪流满面的沢田纲吉直到最后都在试图将付丧神从火海里拽出来,但是没有用的。赤色的,边缘摇曳着明亮金光的火焰烧在他身

上,却不伤害他。因为这些都是他的火焰,是因为他最终承认了鹤丸国永是自己的刀,鹤丸才终于能借用他的审神者的力量点燃这座暗黑本丸。

一切早就被宿命拍板定案了,无论沢田纲吉如何挣扎,他还是循着命运的既定轨迹,走到了最后。什么都没能留给他,他什么都没能挽留下来。纲吉以为,他无能为力的,亲眼目睹尤尼和大典太先生的牺牲就足够痛苦,让他崩溃了……原来还有比这更痛,更绝望的。

明明他比过去已经长进很多很多,也变强了很多很多。

世界的核心在这一刻不断向后退去。纲吉整个人都是衰败的,苍白的皮肤中仿佛融入了一些灰烬的暗白,双手是透彻的冰冷。他看着鹤丸国永被火焰一点点吞噬,在他眼前魂飞魄散,化作一缕热风。无声无息的眼泪,死寂的表情是在极致悲哀和痛苦间的麻木。

直到日本号和大典太光世站在炽热而空气稀薄的火焰里,灵魂像是遥远的海市蜃楼映照在颤抖的火光中。他们朝他微笑,朝他道谢,然后如被触碰的萤火,四散泄流在风里。

他们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刀剑付丧神的灵魂。他们出现时,身上和脸上都笼着一层暗堕的浓郁黑气,随即慢慢减淡,滞留成灰色——最后,透明,闪亮。纲吉隔着涟涟泪水,将他们或精致或帅气或俊美或美丽的面容看清。这些容貌或熟悉或陌生的,纲吉没有相处过的刀剑付丧神们一一笑着向他道谢,又相继分解成斑驳光斑,消散在他眼前。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纲吉失去了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因为失去了这样东西,以至于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并盛町,回到家中,回到学校……再次见到自己偷偷恋慕许久的温柔可爱的女孩时,再也无法心动了。

“鹤丸国永的灵魂确实沉睡在彭格列指环里。”Giotto向他保证。

“如你所愿,你留住了他。”循聿说,“带他回家吧。”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纲吉艰涩地问。

“他可能会在七三力量下复生,但那或许是在很久之后了。”伽卡菲斯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和魔鬼战斗太久了,他的灵魂已经破碎不堪。”

“所以。”白兰怜悯地看着他,“或许也不会。”

……

“十代目?”是狱寺在喊他。

“什么?”纲吉循声,扭过脸看他。

“眼泪。”狱寺忧切地望着他。

先于他的手指抚上纲吉脸庞的,是风太温暖的小手。

“阿纲哥。”浅发的男孩眼睛装满了星星,像极了星星王子。

“你不舒服吗?”蓝波也仰着脸看他,乖巧体贴地搂住了他的胳膊。

“没有。”纲吉眨掉眼底那点水汽,笑着摇了摇头。

“是风有点太凉了,吹酸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