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人潮喧闹, 晴雪方好。

芸香照相馆坐落于铜罗大街南口,墨绿牌匾挂着一连串彩灯,门框和橱窗的都涂上亮眼的红漆,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张张用相框裱起来的黑白照片。

生活艰难,很多老百姓都照不起相片, 兜里没那几个闲钱。

今日难得来了两位气度不凡的客人,一位恍若天山雪仙, 神情温隽, 若是度过玉门关的春风也该这般温柔,另一位身形颀长, 面容精致, 该是贵不可言的大户人家才养出公子少爷, 要不然就是富贵老爷私底下养的伶官, 发黑唇红, 太过精致了。

照相馆的老板亲自来招呼, 一张跟圆桔子似的脸,堆砌起满满可掬的笑容, 怕迈进门的客人溜走,使劲夸自己的技术。

老板脑圆身胖,笑呵呵地说道, “我这拍照技术, 不是我夸,这十里八条街就我家拍照技术最好。”

“人被我这照相机一照, 照出来的相片啊就跟画一样漂亮。”

“你看看啊,这是大明星阮蝶。”

“这是市长,当初剪彩的时候,就请我去拍。”

老板指着高挂在墙上的一张张名人贵女的黑白照片, 照片拍得的确不错。

“你们渴不渴,我倒杯水给你们喝。”老板说到口干舌燥,说着就要去喊在哄小孩的媳妇去倒两杯热水。“翠茗,去给... ...”

“老板不必如此。”沈清川忍不住弯唇浅笑,连忙阻止,客气说道。

沈清川摊手指了指,站在身旁的穿着浅褐色长袖棉袄的年轻人,说道,“今天我们过来,是给这位小兄弟拍一张照片,寻找他失散的亲人。”

“唉,那巧了,我和民生报社颇有交情,你留下具体信息,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我帮你转达。”老板拍腿说道,往日啊发生什么大事,报社的相机不够,那群记者就会跑到他的照相馆租相机。

这一来二去,大家也熟悉了,有时候,报社腾不出人手,还会请他去跑场子,拍几张照片。

照相馆的老板拿来一张白纸和一支笔,递给沈清川。

三人围坐在一小圆桌,沈清川接过纸笔。

沈清川转身看向尚小楼,目光柔和,像是天河洒满星子,问道,“你想起什么线索吗?”

尚小楼差点就溺死在沈清川如春光柔波的眼神中,若是没有旁人在场,他恨不得化身像只猫儿窝在沈清川的膝盖上,奴颜婢膝,耍赖讨欢喜。

沈清川见尚小楼睁着一双美眸,呆呆的,以为他在回忆,不忍打扰,过了一会儿,才又唤其一声。

尚小楼这才回过神来,眼眸如漆,猩红薄唇微微抿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照相馆的老板娘端来三杯热水,搁到沈清川他们桌前,就去后厨做饭去了。

老板则热情招呼说道,“来来喝杯热水,也没什么好茶,莫要嫌弃。”

沈清川点头感谢,轻笑说道,“怎会?”

突然,隔壁间传来小孩啼哭的声音,照相馆就他们夫妻俩人,妻子在后厨忙活抽不开身,老板起身对沈清川他们说了一句失陪就起身去哄小孩了。

尚小楼用手扇去杯子上的热雾,手捧着一会儿,感觉白开水不再那么烫了,才递给沈清川。

脸庞精致的长发年轻人,眼眸圆圆,像猫儿一样纯真,嘴角上扬微弯,捧着杯子凑近沈清川,说道,“哥哥,喝水!”

沈清川连忙接过,道了一声谢谢。

在杯壁离开的那一刻,尚小楼的手像是不经意般触碰到沈清川微凉的指尖,稍作停顿。

沈清川抿了一口温开水,润润嗓子,倒是没有留意到哪里对劲。

他继续问道,“还是想不起来了吗?你还记得你原来的名字吗?”

尚小楼低头敛下眼睫,筛落浅浅光影落到眼睑下方一小块肌肤,遮掩眼底晦涩,说道,“不记得了。”

老板将孩子哄睡,走过来,笑道,“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

见纸张上白茫茫一片,一字未落,老板问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沈清川解释说道,“我这位小兄弟得了失忆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板唏嘘一声,嘀咕说道,“这就有点难办了,没个姓甚名谁,人海茫茫,如何找人?要是找到人如何联系?”

“就写我的名字吧。”

沈清川提笔在白纸上留下几行潇洒清秀的字迹,写上冷清川三个字,开口说道,“如果有人来相认,就让他按照这个地址寻来。”

老板连连点头说道,“这好办,我一定会给你办的妥当。”

老板带着沈清川和尚小楼步入一放着一叠画布,有山水楼阁的,春暖花开的,西洋风格的等等,问尚小楼,说道,“你喜欢用什么背景布?”

沈清川笑道,“不用麻烦,就用最简单的素布,给他拍一张照片就行。”

照的是半身照,尚小楼坐在一张红木四角椅子上,盖着一块黑绒布的照相机,架着三条支架腿,黑漆漆的镜头对着他。

但尚小楼的视线却永远追随着那抹清隽身影,微弱的浅金日光透过格窗探进来,投落到沈清川的脸侧,日光为其渡上一层淡淡的釉光,朦朦胧胧的,在边缘轮廓晕开的乳白光晕,似在他身后披上了轻如薄纱的袍子,缱绻温情,恍若天人。

尚小楼的目光舍不得离开沈清川一分一秒。

老板微微弯腰,站在照相机后方,黑绒布也盖住他那圆圆的脑袋,手捏着一软管连接的拍照摁钮,势必要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喊道,“看过来,眼睛看戏这边。”

正当照相馆老板有些泄气,要去纠正尚小楼的坐姿,沈清川的注意力从照相馆摆放的精美道具抽回来,留意到尚小楼那道追随的目光。

沈清川移步站到照相馆老板身后的方位,莞尔一笑,还冲着尚小楼眨了眨眼睛。

尚小楼也微微勾起嘴角,长发披肩,精致好看,像老派富贵人家养的贵少爷,又像是一只心情愉悦的猫儿。

“好。”

照相馆老板趁机按下摁钮,镁光灯一闪,腾起一缕青烟,定格好一张视线终于对镜头的照片,他心满意足。

“拍好了?”沈清川问老板。

“拍好了。”照相馆老板应声说道,看到沈清川好奇地凑过来,笑着说道,“冷先生,要不你也拍一张?”

“不了,我对着镜头不习惯。”沈清川摆手说道。

尚小楼动了心思,走过来劝说,说道,“哥哥,拍一张吧,来了一趟不拍可惜了。”

照相馆老板想多拉一单生意,见有人上来助攻,忙开口说道,“是啊,冷先生你不拍张照,实在太可惜了。”

照相馆老板使劲夸沈清川,说他比歌星还好看,夸得天花乱坠。

沈清川哭笑不得,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冷秋渡不喜欢家里摆放照片,逛街遇到照相馆,冷秋渡往往冷淡地说不照,拉着沈清川离开。

“冷先生,照一张吧,就当留个纪念,洗照片不过就半个小时,两盏茶的功夫。”

最后,沈清川还是被照相馆老板说服了,照了一张个人照,还和尚小楼照了几张照片。

取完照片,看到照片里的两人亲密挨在一起,恍若一对亲兄弟。

将照相和登报的钱递给照相馆老板,沈清川就和尚小楼回去了。

刚出了大门,迈几步走到一小摊子,尚小楼就对沈清川说道,“哥哥,我漏了样东西在照相馆,我折回去取,你在这等我一下。”

未等沈清川反应,尚小楼就一溜烟地跑了。

照相馆老板正在将沈清川写的纸条和照片放到一纸袋里,想着下午送去报社,登一则启示。

尚小楼如飓风般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去夺照片,欲转身离开。

照相馆老板连忙追出去,一头雾水,边追边喊道,“楼公子,哎,哎!”

丝毫没有注意到尚小楼现在表情状态,跟在沈清川身边的状态,完全就是天差地别。

头发绸黑,瞳漆唇红,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鬼魅之气,异常冰冷凶狠。

照相馆老板被他回头那一眼吓到,恍若两道冰刀子,只听闻年轻人用威胁的语气告诫他,尚小楼说道,“这张照片我收走了,不该你问的事情别问,此外,若是你将这事告诉他,不然你这照相馆怕是要开不下去。”

老板娘听闻照相馆有动静,抱着娃娃,跑出来,尚小楼走的时候,还捏了一下娃娃的脸蛋。

尝试过尚小楼阴狠劲头的老板,却遍体生寒,等尚小楼走了,他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差点虚软瘫坐在地上。

刚才尚小楼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场,照相馆老板仅在砍过千人头颅的刽子手看过,又或是从战场上浴血奋战活下来的士兵将士,血腥戾气。

照相馆老板不敢声张,说没事,哄着媳妇进去用午膳,自己手忙脚乱地收悉,要下午拿去给报社的照片资料,他自己也没留意到,那叠资料中夹了一张多余的黑白照片。

沈清川正百无聊赖地观看摊子里的东西,多是些姑娘家喜欢的簪子胭脂水粉。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问道,“小沈先生,小沈先生,是你吗?”

沈清川转过身,看到一穿华服的年轻男子,白净脸上略有书生气,商人打扮,只见他满目欢喜,若他乡遇故知。

李少爷看清沈清川的面容,欢喜笑道,“小沈先生,还真是你,刚才我瞧背影看着熟悉,还以为我看错了。”

沈清川对此人没有应下,弯唇一笑,说道,“先生,你应该认错人了。”

“怎么会,小沈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 ...”李少爷话还没说完。

就听闻一道声音插过来,说道,“哥哥,我们走吧!”

尚小楼一把拉住沈清川的手,带着他往前走,丝毫不理身后的人。

李少爷原本想追过去的,却没想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人太多了,一个大汉担着两捆木柴枝丫,横着走,嘴里大呵,说道,“让开,让开。”

“滴——”汽车喇叭长鸣。

随即还有一辆路过的福特轿车在路上行驶,沈清川被尚小楼拉着往前走,如果被人潮往左拥挤出一步,鸦青长袍差点就险险擦着车窗玻璃了。

人潮汹涌,来往过客,所有的流离错失都是不动声色的。

风儿温柔拂过,雪而也温柔落过。

一扇车窗隔绝了喧闹,后车座上坐着一长发男子,高领刺绣黑长袍,莹莹雪光映照在他眉宇间,令冷艳凌冽的眉眼,多了一寸慈悲合佛,眸中无波无澜,唯独手中一串佛珠,坠着的一颗玛瑙珠子,恍若泣血血珠,灼烫在他冰冷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