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众叛
夜深,半冻的雪块从竹叶滑下,砸在地上发出松散的响声。
月光在皑皑白雪上流淌,反射出刺眼的冷光,方圆百里了无人烟,此时突兀地出现了一道人影,像一团将灭未灭的火,狼狈地燃烧着。
九方渊下意识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转头,他的动作很慢,只微微侧了几公分就动不了了,颈骨处升起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感。
他眨了眨空洞无神的眼,没见着一丝光亮,颈侧忽而泛起不正常的灼烧感,打破了他脑子里的浑噩,九方渊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全身经脉尽毁,骨头被震碎,双目失明……活脱脱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废人。
此地名为百妖窟,常年落雪,地底封印了众多穷凶极恶的妖魔,由四大仙山联手镇压,四周遍布着法阵禁制,是正道禁地,若是进来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但九方渊是故意跳进百妖窟的。
今日是泰和真人举办往生礼的日子,往生礼是仙山宗门约定俗成的传统,修者大能陨落之后,其宗门要在三年内宴请仙山众修者,将陨落修者的骸骨衣冠收敛,葬入百妖窟外的碑林中。
泰和真人因渡劫失败而陨落,到今日正好满三年,作为沧云穹庐前任宗主,他的声望很高,这场往生礼办得尤为盛大,邀请了四大仙山近百名修者。
所谓四大仙山,分别是沧云穹庐、三槎剑峰、渡生书院、奈何医谷,四大仙山各有所长,沧云穹庐曾因综合实力强盛被称为第一仙山。
九方渊是泰和真人的二徒弟,他天资聪颖根骨绝佳,十岁便筑基,擅长法阵咒术,是难得的修行奇才。
除了修行天赋高以外,九方渊还生了一副好皮囊,容貌昳丽,世无其二,当年一剑斩霜寒,名动四仙山,正是风华无双,见之者无不倾心,戏称他为仙门第一公子。
仙门第一公子,九方渊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扯出一丝讽笑。
外人只知道这名号风光,多加艳羡,殊不知盛名之下最容易招惹妒忌,人心难测,比妖魔还险恶。
作为同辈修者中修为最高的人,九方渊顶着“仙门第一公子”的光环,将各宗门佼佼者的光芒尽数掩盖,无论是沧云穹庐曾经的第一段十令,还是三槎剑峰不世出的天才曲有顾……都没了姓名。
但这一切都终止于三年前。
三年前洪荒秘境开启,仙山众修者跃跃欲试,九方渊与师兄段十令奉命进入秘境,为了救人,九方渊被数十根寒毒骨钉生生凿进四肢关节,以至于经脉滞涩,修为尽失,从天之骄子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度重伤将死。
师尊泰和真人闻讯出关,用宗门至宝玉镇牌行逆天之术,将他从能毙命的锈雪荒刀下拉回,偷活世间又三载。
但玉镇牌不是俗物,其中蕴藏着强大的力量,玄妙无比,能沟通天地阴阳,并非常人所能驾驭。
泰和真人为了救回九方渊,强行压制玉镇牌,几乎耗尽了自身修为,直接导致了日后渡劫失败的结果。
九方渊幼时丧母,孑然一身漂泊无依,儿时的记忆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吃了很多苦,直到被泰和真人收为徒弟才好起来,因而对泰和真人产生了孺慕之情,将其当作亲近的长辈。
但好景不长,泰和真人对他的态度突然变得颇为古怪,忽冷忽热,动辄无缘无故打骂,还有几次差点直接掐死他,九方渊看得出来,泰和真人是真的对他动了杀机。
也正因此,当看见泰和真人耗尽修为替他拔除寒毒骨钉时,九方渊震惊且愧疚,后来泰和真人因渡劫失败而陨落,他不免将责任归结于为自己疗伤。
自那以后,他便一直在沧云穹庐偏峰居住,以血作油,为泰和真人点长明魂灯祈福。九方渊平生最讨厌亏欠旁人,到了,又欠了一份注定无法偿还的债。
寒毒骨钉虽然被拔除了,但那寒毒早已浸入经脉肺腑,根本无法化去,发作起来苦痛难忍。泰和真人知晓后,嘱咐九方渊万不可寻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就连渡劫失败后还惦记着这件事,逼着九方渊指天立誓,就算不想活了也要等参加完他的往生礼。
这成了吊着九方渊活下去的最后一口气。
沧云穹庐侧峰常年不见暖阳,九方渊夜夜受寒毒之苦,恪守誓言,一等就是三年。
直到昨日段十令带来往生礼的消息,九方渊才打从心里觉得解脱,他于这世间了无牵挂,这三年时光权当还债。
九方渊下定决心,想在泰和真人的往生礼上了结一切,却没想到会窥见当年洪荒秘境的真相。
——阴暗的、血淋淋的真相。
*
“仙门第一公子?不如仙门第一美人来得贴切。”
“哈哈哈哈,言之有理!”
“九方公子貌美如花,较那姿容出众的女子还要胜上三分,瞧这身段……”
修者慕强,再好的皮囊,若没有灵力修为,也只能沦为附庸足下的沉泥,届时,美便会成为一种错,人人可磋磨。
淫词艳语污了耳朵,九方渊眸底闪过一丝不悦,冷冷看着大殿中恶意调侃的人,往生礼即将开始,他不想在此时生事。
“诸位是在谈什么,可否说与本座听听?”
段十令玉冠玄衣,站在门口一侧,挑着眉似笑非笑,不知已听了多久。
众人闭了嘴,突然有人讽刺一笑:“不过是开个玩笑,段宗主不会当真了吧?再者说,渊公子没有反驳,兴许他也喜欢这个新称号呢。”
声音耳熟,九方渊抬眼看去,认出了这人是谁,三槎剑峰不世出的奇才曲有顾。
曲有顾是出了名的性情直率,此时会阴阳怪气说这么一通,倒是出乎九方渊的意料,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平静地指名道姓:“曲有顾,我不喜欢。”
曲有顾自诩酒中剑客,行走于世只佩一把剑带一壶酒,他抱剑而立,闻言远远望来,意味不明地轻嗤:“渊公子,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
这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九方渊神色自然,平静道:“三年前你我曾见过,我记得你。”
许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曲有顾一怔:“你记得?”
“三年前在洪荒秘境,你撇下三槎剑峰的人来找我,说要讨教一二,但我们还未开始比试,你便因收到了宗门传信匆匆离开。”九方渊顿了顿,无奈道,“我当时答应过你,后来变故突生,实在无法履行承诺,很抱歉。”
曲有顾慢慢站直了身子,抱着剑有些不知所措,他自然知道九方渊口中的变故指的是什么,连忙道:“无碍,刚才曲某所言多有得罪,烦请见谅。”
言罢,他深深看了九方渊一眼,抱拳拱手,在与九方渊擦肩而过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旁边的段十令,意有所指道:“九方渊,你本不应至此,是……沧云穹庐毁了你。”
九方渊闻言微愣,转头看去时,曲有顾已经取下腰间酒壶,倚着大殿之外的栏杆,像个放荡不羁的醉鬼,边喝边哂:“都是……凡俗人等,到底不配,到底逊色,可怜可叹可悲,哈哈哈哈……”
烈酒入喉,烧尽所有不甘,那一腔腐朽三年的涩意,尽皆溶在酒中,不足与外人道。
言行举止啼笑皆非,对天说地指桑骂槐。
曲有顾话里有话,其中的讽意懂的人自然理解,段十令面色不虞,周身气势瞬间凛冽起来。
九方渊修为尽失无法抵抗,被这股力道压得经脉泛痛,肩骨处中寒毒骨钉的伤口破裂渗血,他吐出一大口血,向一侧倒去。
就在此时,一张纸折成的花破空而来,花瓣悬在半空,缓缓绽开,流光从花中倾泻而出,将段十令身上迸发出的力量抵消干净。
殿外两三米处,衣襟上别了花的青年步履款款,他抬起一双风流含笑的眼,百无聊赖地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一袭红衣之上,再无法移开。
青年从背后环住九方渊,手贴着他腰线暧昧地抚了抚,动作极具情色意味,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知收敛。
仙门恪守礼仪,青年此番动作放浪形骸,一旁修者瞠目结舌。
九方渊脸色黑沉,因为相貌出众,他遇见过不少肮脏露骨的试探,但从未有人敢真正对他动手动脚,他被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快速从青年怀中退出,扶着殿门站稳。
寒毒骨钉留下的伤口难以愈合,静养三年,方才被段十令的威压逼得又全部撕裂了,血从伤口洇出,濡湿了关节处的布料。
青年也不恼,从袖中掏出一块绣花丝帕,笑盈盈地凑上前:“恩人怎么吐血了,来,让本公子给你擦擦。”
他用丝帕去碰九方渊唇角,桃花眼里闪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幽光,像一头饥渴难耐的饿狼,即将扑上窥伺已久的猎物。
九方渊偏头躲开他的手,横剑身前。
这人一口一个“恩人”,语气熟稔,偏偏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九方渊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心下一咯噔,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
“曾有一面之缘,恩人可还记得我?”
“花絮棠。”
九方渊冷冷吐出一个名字,用行动表现了自己的厌恶,对“花絮棠”这个名字及其所代表的人。
周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渡生书院花絮棠,人称“千面郎君”,精通换脸易容之术,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性情古怪,喜怒难辨,相传见过他真容的人都不在世上了。
花絮棠眼睛一亮,喜不自胜:“恩人记得我的名字,莫不是时常想念我?”
九方渊:“不曾。”
花絮棠活像没听见,自说自话:“恩人想念我,本公子甚感荣幸,心中欢喜,但恩人方才躲着我,实在是伤了本公子的心啊。”
说着,他一只手直接按在九方渊肩骨裂开的伤口上,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靠近九方渊侧脸,满眼不似温柔的温柔,无端生出一种戏谑逗弄的意思。
伤口牵连筋骨,花絮棠此举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九方渊面色一白,额头渗出细汗,他横在身前的胳膊失去知觉,颓然垂在身侧,佩剑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响声仿佛打开了困住疯子的栅笼,花絮棠动作一滞,指尖隔着丝帕抚在九方渊苍白的脸上,满眼痴迷。
就是这幅表情,美,太美了!
他幼时曾养过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叫声婉转动听,为防鸟儿离开,他扭断了鸟儿的爪子,用长针刺瞎了鸟儿的眼,又将其羽毛一根根拔下,小心地珍藏起来。
见九方渊第一面时,他就想起了那只被自己永远珍藏起来的漂亮金丝雀,心底的渴望无法抑制,破土而出。
花絮棠曾想过,最好是将九方渊的羽翼折断,用金丝锁链缠住,困在自己身下,慢慢逗弄调教,逼他哭,逼他露出自己想看的表情。
可惜那时的九方渊还是仙门第一公子,修为高深,一剑可斩百鬼,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无法达成所愿。
不过现在可以了。
冰凉的指尖在脸上游走,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般令人作呕,九方渊不喜欢与人亲密接触,但他此时根本无法阻止花絮棠的动作,活像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九方渊厌恶这种无力感,他倚在门上,低头看着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齿道:“松手。”
“疼了吗?恩人该早点告诉我的。”花絮棠松开按在他伤口上的手,用丝帕一点点去揩他伤口上的血,“瞧瞧,这些都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算是我与恩人的……定情信物,真漂亮,恩人喜欢吗?”
九方渊浑身僵直,眸底飞起烈焰般的怒气,他蓄力抬腿,一脚踹向花絮棠,嚼碎了血肉一般,朝着面前的人狠狠啐道:“花絮棠,你最好杀了我,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
当年秘境之中一时心软出手相助,他因此身中寒毒骨钉,九方渊隐隐猜测到自己是被算计了,也去调查过花絮棠,可真相已被埋葬在洪荒秘境,一切无从对质,却不曾想,今日会听到花絮棠亲口承认。
花絮棠正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愉悦中,没想到九方渊会做出这般举动,被踹得后退了两步,没有灵力的一脚造不成太大伤害,挠痒痒一般。
他痴迷地凝视着九方渊,苍白脆弱的漂亮青年弯腰捡起剑,原本平静的表情被怒火烧尽,更加引人心动。
花絮棠舔了舔指尖的血,死死盯着走入大殿的人,倏然露出个阴冷的笑。
我可舍不得杀你,我只想把你锁起来。
玄色衣袖突然出现,挡住了那道身影,花絮棠不满地眯起眼:“让开。”
段十令没动:“适可而止。”
花絮棠嗤道:“刚才也没见你阻止,现在插手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良心发现了吧?呵,不对,你哪里有什么良心。”
段十令面色一沉:“花絮棠,慎言。”
“呦,原来是怕了呀,做了还怕别人说,段十令,你可真够恶心的。”花絮棠将那块沾满血的丝帕拍在段十令身上,恶意满满地笑,“你看这帕子,上面全都是你师弟的血,你猜,如果他知道当初的事你也有参与,会怎么对待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好师兄?”
段十令直接扼住他的脖颈:“花絮棠!你怎么敢!”
“咳咳,这么怕啊。”花絮棠不紧不慢地拍拍他的手,游刃有余道,“别担心,我刚才布下结界了,你私自把人藏了三年,总得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吧。”
模糊的结界营造出假象,花絮棠与段十令修为高深,而这结界恰好能隔绝修为低于他们之人的窥视,不会有泄露的风险。
四目相对,一个讳莫如深,一个嬉笑如常。
交锋,退让,妥协。
片刻后,段十令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衣袖,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模样:“今日礼成后,我拿到想要的东西,至于九方渊,就随你处置吧。”
花絮棠眼睛一亮:“此言当真?”
段十令嗤道:“九方渊心性不纯,堕入魔道,我身为沧云穹庐宗主,自然应当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结界消除,两人一同往殿中去。
浮云蔽日,不远处栏杆旁,抱剑的人饮下一口酒,对着天吐出一口浊气:“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