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生

血淋淋的阴暗真相被揭开,回忆结束,九方渊心如死灰,意识昏沉间突然被颈侧沸腾的灼烧感唤醒,一股霸道凶悍的力量从他早已枯涸的丹田中涌出,像是往经脉中灌入了岩浆,烫得他四肢痉挛,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就在九方渊以为自己会被这股力量烧死的时候,右肩肩胛骨处突然渗出丝丝缕缕的凉意,延伸流遍四肢百骸,一冷一热两股力量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冲撞缠斗。

眼睛不能视物,身体中的不适感被放大,九方渊下意识寻找能转移注意力的事物,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耳边似乎有些模糊的声音,嘈杂喧闹,像是有一群人在交谈。

可这里是封印着万千妖魔的禁地,怎么可能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九方渊硬撑着打起精神,更为认真地注意起四周的动静,慢慢的,交谈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要死了吗?”

“好可怜的小东西,虽然是个废物,但长得还不错,可惜命不好,死了都不安生。”

“你们该不会在同情这小子吧,虽然他身上有妖的气息,但蠢到被人种下夺舍的禁咒,实在是侮辱了妖……”

九方渊心里咯噔一下,后面的话他没有听完,满脑子都是那句“蠢到被人种下夺舍的禁咒”,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身上有夺舍的禁咒?

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半妖的血脉,娘亲临死前曾告诫过他不能泄露这件事,九方渊也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从未将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

“你,你……们是谁,夺舍禁咒是……什么意思?”

九方渊不停地喘息,半晌才说完这句话,他现在只是个等死的废人,与其自己盲目猜测,不如直接问。

耳边的嘈杂声音全都消失了,两秒后卷土重来,好似热油里倒了水,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你能听到我们说话?”

“真的假的,一个快死了的人类小鬼,竟然能听到我们说话。”

“天呐,太有意思了,我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想撕了他!”

“他身上那股妖的气息似乎是从血脉里带来的,好像是很强大的血统,能听到我们说话不稀奇,不过可惜了,是个低贱的混种。”

……

九方渊嫌那声音聒噪,却没力气打断叽叽喳喳的话,强忍着不耐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一道声音为他解答了疑惑。

“能听到我们说话,看来你确实不该死得稀里糊涂,小子,你身上被人下了夺舍的禁咒,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九方渊如坠冰窖,如果真的是夺舍禁咒,他没理由察觉不到,除非……在他身上种下禁咒的人是他信任的人。

九方渊心里冒出个人选,但他不愿意相信,起码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不能也不应该对那个人进行恶意的揣测。

然而下一秒,方才那道声音就彻底打碎了他的侥幸:“你本来坚持不了这么久,这禁咒满三年就会自然成功,按道理来说,你刚才就应该被人夺舍了。”

须发斑白的老者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嘱咐道:“九方渊,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最起码等为师的往生礼结束。”

“这凡尘世间风景万千,活着很好,你可以好好领略一番。”

“九方渊,你发誓,你发誓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锋利如刀,直接挑破了他最后一点希望,身体上的痛苦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九方渊牙关紧合,失去神采的双眼怒瞪着,无端翻涌出丝丝血意。

三年来以血为油点燃的长明魂灯,在寒毒发作时苦苦熬过来的千百日夜,无法排解的愧疚与自责,还不清的债……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赤裸裸地摊开,嘲笑着他。

肺腑间气血上涌,五内俱焚,还没等九方渊消化完这件事,旁边有道声音突然插嘴,惊诧地“咦”了声:“刚才没注意,你身上的夺舍禁咒还挺特殊,这不是那个成立条件十分苛刻,须得血脉相连之人才能成功的腌臜禁咒吗?

紧接着是幸灾乐祸的戏谑:“小子,看来害你的是你老子,啧啧啧,你是人与妖生下的混种,妖不会做出这档子事,肯定是人类做的。”

附和声连连,不啻于一道惊雷,炸得九方渊心中恨意滔天戾气横生,他眉头紧皱,脑海中涌上来些埋藏在心底的回忆。

他幼年与娘亲相依为命,娘亲总带着他搬家,两人日子虽过得清苦,却也十分幸福。后来他们搬到一处村落,村子里的小孩欺负他,骂他是没有爹的野种,九方渊心中又委屈又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问出了这件事。

“娘亲,别人都有爹爹,为什么我没有?”

“渊儿,那人他……”

“娘亲,是不是爹爹生气了?是渊儿不乖吗?”

姿容秀美的女人眸中含泪:“不是,渊儿很乖,是娘亲不好,都怪娘亲……”

九方渊擅长察言观色,见她一脸痛色,也不再追问,连忙乖顺地安慰着:“娘亲别哭,不怪娘亲,渊儿最喜欢娘亲了,不要爹爹,有娘亲就够了。”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九方渊方才明白娘亲那时的沉默所为何意,是非对错早已无法辨析,他只知道抛妻弃子的负心人不值得挂念,从那以后,九方渊便只当自己没有爹。

活了这么多年,天下之大,九方渊从未想过自己会遇见那个负心人,更没有想过,负心人会是他喊了几十载的师尊,那高高在上的沧云穹庐宗主,以仁慈侠义著称的泰和真人。

最可笑的是,他的师尊美名远播,光风霁月,明知与他有着血脉上的联系,却无数次想要掐死他,就连最后付出全部修为替他疗伤续命的莫大恩情,都是伪装出来的夺舍陷阱。

手刃亲子取而代之,何其残忍!

怨吗?怨。

恨吗?恨。

血缘算什么狗屁玩意,仁义礼智信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的幌子,无论是泰和真人还是段十令花絮棠,都是一丘之貉。

身上的伤和痛疯狂叫嚣,如同一个漩涡,拉扯着他向下沉去,沉入无尽深渊,在膨胀的恨意中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小子,你想报仇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九方渊回过神来,他神思微滞,刚才那一瞬间仿佛被摄去了心魂一般,半天才缓和过来。

耳边“报仇,去报仇”的怂恿声接连不断,九方渊没说话,在心里冷嘲一笑,他倒是想报仇,且不说这副破败不堪的身体能做什么,现如今自己还在鬼门关打转。

“下咒之人应该不知道你身上有妖族血脉,那夺舍的禁咒激起了你身上封印的血脉力量,二者相互抗衡,所以你能在禁咒中保留意识。”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血脉力量一旦消耗殆尽,你的神魂就会被撕成碎片,然后藏在你丹田中的另一道神魂会占据你的躯壳,不过稀奇了,你身上似乎还有一种……算了,这个不重要,所以你要不要报仇?”

如果一直在迷蒙黑暗之中,那被蒙骗至死也是活该,但知晓了真相之后还无动于衷,就是一种无能的逃避了,九方渊是宁死不折跳进百妖窟的性子,无法忍受自己有一丁点逃避的心思。

报仇一事极具诱惑力,九方渊不甘心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想将仇人碎尸万段,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语气坚定,毅然决然道:“我要报仇!”

九方渊双目失明,因而也不知道四周发生了什么事。

覆盖着白雪的大地上延伸出数条暗色潮流,浓稠的黑潮从地面拔起,在半空中凝成无数只鬼手,悄悄缠绕在九方渊全身各处上。从上往下看,就像在雪中燃烧的火被熄灭,无法斩断的暗色包裹住九方渊,将他拢得严严实实。

一阵阴寒的感觉侵入皮肉,将身体中的两股力量全面压制住,九方渊恍然惊觉,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封印着万千妖魔的百妖窟。

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在与魔鬼进行交易。

“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声音中不见慌乱,也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平静地叙述自己的疑惑。

“嘶嘶”的笑声灌入耳际:“同为妖,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九方渊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方才这些东西还说自己是个低贱的混种,对方不配合回答这个问题,他索性换了个问法:“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小子,你很聪明。”阴森森的粗粝笑声带着一丝愉悦,听起来兴奋不已,“我们在这里待了上百年,不知道外头现在的光景如何,若是失了礼数,你可得指正出来。”

这就是想出去的意思了,九方渊松下一口气,比起那种模棱两可的要求,他更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态度。

没听到他的回答,那声音继续诱惑道:“怎么样,很划算的买卖,要不要同意?”

九方渊知道真正的要求不可能这么简单,百妖窟封印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家伙,放它们出去恐怕只是第一步,不过他并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要报仇,要让辱他负他之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好。”

“桀桀桀,那就,合作愉快了。”

话音刚落,九方渊就感觉到身体被缠住了,捆缚得越来越紧,挤压着肺部的空气,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与此同时,眼前的黑暗突然被大片白色侵入,刺眼的白光宛若出鞘的剑锋,凌迟着他的视野。

尖锐的兴奋惊叫声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天塌地陷一般,耳边的兴奋欢呼变得尖厉起来,百妖争鸣哭嚎遍野,像是在嘶吼着“饶命”。

九方渊分不出心神注意周遭的声音,身体不受控制地不停向下坠去,他在黑暗中挣扎怒吼,摔得粉身碎骨,最后魂飞魄散。

——打碎又重建,直到天光乍破,他重新找回自己。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长须白髯的男人皱了皱眉,用手试了试他额头,“脸上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九方渊猛地睁开眼,四目相对,他下意识了攥紧了手,指甲在掌心抠出血痕,眼前这张慈眉善目的脸,不是他师尊泰和真人又是谁?

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只余一点昏沉的感觉,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九方渊愣愣地看着自己如孩童般的细胳膊细腿,后知后觉地发现,眼睛也能看见了。

他迅速打量着四周,心中一片惊骇,这装饰布置十分眼熟,分明是他上辈子没拜师之前住的木屋。

难道……他重生了?

半晌,九方渊迟疑喊道:“师尊?”

泰和真人只当他刚才一系列举动是做了噩梦没清醒,遂和善地笑笑:“嗯,时候不早了,等下还要赶路,我给你买了相思糕,赶紧起来吃点。”

掌心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做梦,九方渊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向来擅长控制情绪,对着眼前这张恨到骨子里的脸,慢慢扬起一个笑:“谢谢师尊,能见到师尊真好。”

真好,我能亲手杀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