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认输
三更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手上下意识用力,揪着冰冰的毛,直把昏睡中的雪团子揪得哼哼唧唧叫了两声。
“这是……锁魂阵?”
他声音古怪,透着满满的不敢置信,视线一刻都没有从海中的水柱上移开。
人间话本中总爱写什么死生契阔,深情不寿,三更虽然痴迷这些故事,但打从心眼里是不相信世间有什么山盟海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哪里比得浪荡江湖来得逍遥快活。
当然,九方渊是个例外。
三更也曾想过,上神界的太子殿下是不是给他家主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他那喜怒无常的主人变得患得患失,做出那些凡间儿郎才会做的痴事,他有试探过,但见九方渊真的没有中咒迹象,才将这茬抛到了脑后。
世间的奇迹孕育世间最神奇的感情,九方渊做出任何事,在三更看来,都是正常的,包括他废了自己的半条命,逆天而行,来换取一份未知的、渺茫的感情。
但三更从未想过,世间还会有另一个陪着九方渊疯的人。
锁魂阵,他也是第一次见。
能够分离神魂中的一部分,将之保留在身体之外,直到遇到解开咒法的钥匙后,神魂才会受到召唤,回归本体。
这锁魂阵听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很难,神魂离开本体会日渐失去控制,久而久之,被分离的部分和本体都会无法忍受,更何况将被分离的一部分神魂封锁在千里之外,若非有强大的心智与控制力,根本做不到。除此之外,分离神魂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再加上神魂缺失会带来一系列影响,这事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
但偏偏世间不缺傻子。
三更看着那几道水柱,突然松了口气,憋闷在心底许久的事好像突然释怀了,他有什么资格去替九方渊觉得不公平不值得呢。
一个疯子一个傻子,这两个人太配了。
巨大的水柱浸染了血的颜色,变得瑰丽又妖异,其中悬浮着许多碎片,像是流动的雾气,在外面的人看不见,但坐在水柱上的九方渊看得一清二楚,那些熟悉的画面如同软针,一点点戳进他的心脏,令他心头酸软,眼底泛红。
那是他们的回忆。
被小殿下遗忘的曾经,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世间,被妥帖保护,被珍而重之。
他一个人在永夜轮回,于混沌中徘徊,挣扎着去追寻曾经的光,终于没有失望,在如今时分,知晓自己并不是被抛弃,而是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友人曾问过他,这一切值不值得,九方渊此前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无论值不值得,他都必须这样去做,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时至今日,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坦然说出“值得”二字的原因。
他的爱人给了他一个理由。
怀中的人是温热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九方渊放轻了动作,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力气,他怕用的力气太大,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碰碎,又怕自己稍一放松,这人就溜出去,叫他再寻不着。
几道水柱冲向天际,慢慢连接在一起,在澄澈的天幕上组成一个巨大的图案,那些之前出现在水柱之中的碎片汇聚在一起,爆发出强烈的红光,落到图案中心。
像一滴心头血。
亮光令人无法直视,九方渊一手护着怀中人的头,稍稍侧过脸去,却没想到身下的水柱突然消失了,他们从高空坠落,跌进深海之中。
“噗通——”
几丈高的水花从海面上跃起,周遭自刚才水柱发生变化起就被结界笼罩住了,处在海岸上的三更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入水的巨大声响。
一落入水中,九方渊的心就提了起来,刚才鹿云舒突然出现,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将人死死地护在怀里,查看鹿云舒的情况。
他血脉有异,自降生之际就精通水性,在海中并未有不适,此时一边凫水一边分心去照顾鹿云舒,也没觉得疲倦。
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红光,正是之前从水柱中流出来的,红光直击水面,笼罩在鹿云舒身上,将九方渊排除在外。
九方渊眼底渗出血丝,一点点蔓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火,手痒得很,恨不得毁灭身边的一切,将这困住鹿云舒的东西彻底打破,把他的人带回自己身边。
就在他忍不住想做什么的时候,那道红光突然向外扩展了一些,将九方渊也笼罩在里面。
被幽蓝色包裹着的魂魄碎片被引出身体,慢慢幻化成一个淡淡的人影,红色的人影在红光之间无比和谐,那红光仿若巨大的能量源泉,一点点汇入人身上,只一小会儿,红色的身影就凝实了很多,等到那笼罩着他们的红光逐渐变得透明的时候,红色的身影已经有了实体。
红色的人影与那道金色的身影挨在一起,除了颜色不同,完全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九方渊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他有预感,这是魂魄融合的关键。
无数的记忆涌入脑海,紧闭着双眼的人皱起眉头,表情十分痛苦,九方渊不知道鹿云舒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在他的眼里,那两道人影缓缓靠近,红色的那道被牵引着飘向金色的,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慢慢的,其中一道身影上的光越来越亮,有无数的光点逸散开来,融进了另一道身影上。
吸收的过程十分缓慢,九方渊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鹿云舒,直到全部吸收完,他才放下一直提着的心,颤抖着手去触碰眼前之人的额头、眼睑、鼻梁、嘴唇……
他将他整个人看遍,每一眼都深刻入骨,像是再也不要忘记。
所有的记忆都是关于相同的两个人,他们亲密,他们暧昧,从相识到相知相恋,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落下。
闭着眼睛的鹿云舒浑身颤抖,许久才睁开眼,看着九方渊的眼神依赖又复杂,依赖是久而久之养成的习惯,复杂则是因为那些他曾隐瞒的过往。
除了那些亲密的记忆,他还记起了一切误会的原因,他想起自己曾冷酷地说出伤人的话,曾眼睁睁看着骄傲的神匍匐在地,曾亲手将自己深爱的人推开,虽然一切都有原因,他是迫不得已,但看到失魂落魄的九方渊,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疼惜和悔恨,九方渊曾受过的委屈就像是一把把短刃,刀刀戳在他心间最软的地方。
九方渊试探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怕自己一说话就会从梦中惊醒,他怕眼前美好的一切都会破碎,他怕活生生的鹿云舒再度消失,挣扎良久,最终也只是抖着手绕过鹿云舒身后,轻轻按在后颈处。
是鹿云舒先打破沉默的,他弯了弯唇,看着面前红着眼眶的男人,握住了停留在自己唇畔的手,咬着唇忍住泪意,带着哭腔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渊,你找到我了。”
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话,九方渊闭了闭眼,一把将人扯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鹿云舒揉进自己的身体:“我找到你了。”
我付出一切,徘徊多年,自甘受万苦千难,终于挣扎逃离了深渊,重新拥你入怀。
柔和的水波将两个人包裹住,只是静静地拥抱,没有再做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于世人而言,拥抱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但对他们来说,为了这一天,为了再真正的拥抱在一起,已经等了好多年。
又抱了一会儿,两个人才想到离开海中,九方渊想带着鹿云舒往岸上游,如今没有灵力,虽有不便却也另有一番滋味,他清了清嗓子,揽在鹿云舒腰间的胳膊示意性地紧了紧:“抱紧我,带你离开这里。”
海水是冰凉的,浸透衣衫并不舒服,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又有彼此的温度互相传递,鹿云舒耳根一红,恢复记忆之后,总会想起他们曾经经历的一切,甜蜜又黏糊的记忆,令他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去对待九方渊。
鹿云舒脑袋晕乎乎的,被抱着游出一段距离才反应过来,诧异问道:“怎么不用灵力?”
“千刀海的结界会压制修为,在这里我们都会变成没有灵力的凡人。”九方渊解释完,又偏头在他颈侧蹭了下,“抱紧点,我记得你并不会游水。”
鹿云舒缩了缩脖子,暗自在心里嘟哝,他融合了曾经的记忆,是上神界的小殿下,也是穿书而来的鹿云舒,游泳可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又在发呆?哪里不舒服吗?”
九方渊眉心紧蹙,说起来,鹿云舒的神魂融合太轻易了,他刚才心中欣喜太甚,一时间竟忘了查探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不舒服,你放心,我的神魂已经融合完成了。”鹿云舒从他怀里挣出,突然想起什么,颇为古怪地看了九方渊一眼,摇摇头,“这里的结界并不会抑制我的力量,离开之前,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话音刚落,一柄长|枪横空出世,将千刀海从中劈出一条路来。
鹿云舒一手握住长|枪,一手与九方渊十指相扣,他拉着人走上那条空旷的水路,温声道:“渊,跟我来。”
在走到深处的时候,九方渊也明白过来,既然当初小殿下让他来千刀海,那肯定是有把握的,他扫了眼鹿云舒手中的长|枪,再说这东西还是从千刀海得来的,那就意味着千刀海是小殿下的底盘。
这条被劈出来的路上水波停滞,两侧有冰棱冻结,好似走在一条晶莹剔透的冰路之上。
最初的感动过后,埋藏在心底的疑虑又浮上心头,搜魂都没有获悉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九方渊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思索着要如何从鹿云舒嘴里撬出真话。
这条路一直通向海底深处,透过薄薄的冰层,能看到海中遍布的小漩涡,这海里到处都是力量紊乱的法咒禁制,没有一条鱼一个活物。
九方渊走了两步,不甚满意地将鹿云舒拉近了些,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圈着鹿云舒的腰,大大方方道:“太久没抱了,手痒。”
鹿云舒:“……”
以前的九方渊真的不是这样的,虽然以前的以前是这样的,鹿云舒被自己绕来绕去的想法绕乱了,看着身侧的人,感受着暌违已久的温度气息,终究没有舍得推开他。
潜意识里觉得这样走路不太方便,鹿云舒精神上尤其不习惯,身体上却意外的接受得很快。
道路的深处是千刀海的中心,这里是被完全包裹住的世界,甫一走近,便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对于失去灵力的九方渊来说,这里的力量足够令他感到不适。
他们一直走到最深处,里面有一扇高大的门,海水在身后闭合,四周静谧无声。
鹿云舒偏过头看了九方渊一眼,后者会意,松开胳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开始吧。
恢复记忆的同时,鹿云舒的力量也恢复了很多,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锁魂阵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阵法,他当年分离神魂的时候,就做好了日后承受更严重的后果,却没想到自己运气不错,力量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事情是往好的方面发展,鹿云舒并没有多想,捏了个诀,然后手腕一抖,长|枪骤然出动。
巨大的门与枪尖撞击,发出“刺啦”的响声,并在门上留下了一个小坑,随即便见强大的灵力爆发出来,顺着枪尖直指的地方攻去,直接将那扇高大的门给戳了个窟窿。
鹿云舒眯了眯眼,估量了一下窟窿的大小,感觉能够容许一个成年人通过,这才满意地将长|枪收回丹田灵府之中,看着怔愣的九方渊,摸了摸鼻子:“委屈你了,我没有钥匙,咱们只能钻进去。”
“……”
九方渊一阵无语,他还以为这千刀海是鹿云舒的地盘,闹了半天是他想多了,进个门还得凿,凿完了还得钻进去,扪心而论,他从来没做过这等事。
他这般尊贵骄傲的性子,也就上辈子失去记忆稀里糊涂吃了些苦头,除此之外谁敢这么对他,可说这话的人是鹿云舒,实打实让他没了脾气。
融合了记忆之后,鹿云舒对九方渊的了解更深了些,一看他这副表情就明白他在想什么,憋出点笑意:“没办法,我以前也没钻过门,你就说进不进吧?”
身上没有一点灵力,就算想把这门直接炸开也做不到,九方渊只能妥协地叹了口气:“……进。”
两个人从略小的门中钻进去,鹿云舒主动拉起脸色不太好看的九方渊:“带你来是有东西要给你,别不高兴了。”
鹿云舒是活泼的,记忆中的小殿下是羞赧又乖软的,而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渐渐和记忆中重合,九方渊冷了千百年的心软下来,说不出一丁点儿拒绝的话:“什么东西?”
“以前想送给你的礼物,当时你不是要到生辰了吗,我——”
鹿云舒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停住了话头,抿紧了唇,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
九方渊心中暗叹,知道他是想起当年发生的事了。
两人决裂的时候,恰逢九方渊降生之日,他托生于天地之间,从未庆祝过生辰,也就是小殿下来到魔宫之后,才开始置办的。
那一段时日,小殿下神龙见首不见尾,九方渊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准备生辰贺礼,倒也满心甜蜜,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不是甜蜜的礼物,而是一刀两断。
对于这件事,九方渊自己心里也一直有疙瘩,虽然猜到鹿云舒隐瞒了一些事,但以他的心性,能忍到现在不过问已经是给鹿云舒准备的时间了,再让他对鹿云舒说不在乎那些伤害,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们都不是藏着掖着的人,知道彼此在意什么,就算九方渊能够说出那种话,鹿云舒也不会相信。
比起互相隐瞒迁就,直白而热烈的相处更适合他们。
九方渊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他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被隐瞒的真相,以及曾经你说过的话,做出的那些事,我一直很在意。
“当年的事,我很在意。”
如果不是爱意胜过了其他,如果不是无法放弃,不甘心又奢望太多,我们可能不会有今天。
“我想保护我的小殿下,想和他地久天长。”
我想拥有完整的你,不止你的礼物,还有你的一切。
“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鹿云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苦笑:“渊,我在上神界长大,我是父神册立的太子殿下,我要时刻保持威严,要冷眼旁观一切,要用怜悯而宽容的目光看着天下苍生,看着神魔跪倒在我的脚下,在天地之间,我不能是我,我的一言一行代表整个上神界。”
“在我眼里,小太子只是小太子,与上神界无关。”
九方渊目光沉沉,有更多复杂的情绪隐藏在最深处,他将那份暴戾的渴望压回去,连同没有说出来的话,只留在心底自己品味:若是知道你会这样想,灭了整个上神界又如何?
“我被教导必须识大局,不能任性,我一直有这样做,几百年过去了,我好累。”鹿云舒往前走了一步,额头抵在九方渊肩头,“渊,我不想坚持了。”
九方渊想揽住他的肩膀,但思绪翻涌,忍不住纠结那句“不想坚持”是什么意思,直到鹿云舒认命般的声音响起。
“山河与日月为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渊,我认输了,从今往后,所有的事情,我都要你帮我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