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再见

地底不见天日, 不知日月。

从这座辉光明亮的宫殿石门望出去,外面仍是那种浅淡的、带着诡异红色微光的山壁,再远处, 就是逐渐隐没在扭曲暗黑中的数千阶梯。

洛清微坐在殿内,凝神盯着阶梯发了会呆。

在他的印象中,许多仙门都有这么道长阶梯,刚开始是用来给修为不够的弟子行走, 到后来逐渐衍生出许多用途来。

例如广开山门收徒时, 用来测试参与试炼之人的潜力耐性。

后者大抵有个类似且好听的名字, 以前太一仙宗的那道长阶, 就被命名为“望仙路”,也被叫做“忘尘”。

寓意着登上那道阶梯, 就能看到属于修仙者的世界, 也有说法是站在长阶顶端就能看到仙尊居住的地方, 从此跟以前的凡尘俗世说再见, 向着新的目标和境界专注出发。

洛清微当年是被外出的师尊捡到,直接带回太一仙宗的,没走过那条“望仙”路, 不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否真能看到师尊的住所。

一如眼前这道隐没在黑暗中的长阶。

他是被人直接拎着飘进来的,没亲自走过,也不知道这道长阶的顶端是什么,或许是真正的魔皇宫殿、也或许只是座平平无奇的常见山峰。

洛倒是想上去看看,可惜, 他连这座宫殿的门都出不了。

宫殿里的装饰摆设再奢华珍惜,那道被设了禁制的石门摆在那里,无声的提醒他是囚徒而并非客人的事实。

嗯,他向来有自知之明, 倒是不怎么因此可惜。

洛清微可惜的是,那株被精心照料的碧铃草终究还是死了。

没办法,即便是品阶再低,碧铃草也还是上了百草谱、幽冥有姓的灵草,被扔到缺乏灵气、魔气充盈的地方,根本没有办法生长存活下来。

想来自从魔道中人破印而出,滚滚魔气席卷而来,因为魔气侵袭失去了灵气滋养、从而生机断绝的灵草又岂止他跟前的这株碧铃草呢。

他从那团隐没着黑暗处收回了目光,盯着面前枯萎的碧铃草出神,总觉得那已经枯萎、附在花盆边缘的纤细草叶充斥着某种名为不详的气息。

灵草如此,那人呢。

境遇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洛清微安静的坐着,想起当时墨菊所说的北境之难,本就不怎么愉悦的心情,逐渐的又沉落了几分。

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仙魔之间有没有动手,谁输谁赢?

他出了会神,察觉到周围的魔气有些动静,有人从长阶末端的黑暗处走了出来,浑身鼓荡的魔气化作条犹如黑蛇般的锋锐利刃,朝着他的方向疾射而来。

洛清微暗自皱眉,下意识抬手捏决去挡。

意料之中的没挡住。

那道尖锐的魔气形如实质,迅猛无比。

眼见着就要至他于死地,却在接触到他之前灵活拐了个弯,炸开了他面前栽种着碧铃草的白瓷花盆,清脆的“咔嚓”声中,洛清微被炸开的大蓬泥土扑了满脸、直接迷了双眼。

夹杂在泥土里的碎瓷片划过脸颊,伴随着清晰的疼痛,他闻到了淡淡的鲜血味道。

是他的血。

洛清微挽了衣袖,将脸颊发梢上的泥土稍稍拭去,玄默色的衣袖上看不清血迹,倒是黄褐色的泥土异常的显眼。

脏兮兮的。

脑子里闪过丝念头,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平静且冷淡的看向来人,“师叔这是何意?若真想杀人,何必假手于这两枚小小的碎瓷片。”

“呵。”清薇发出声尖锐的冷笑,看着他的眼神里翻滚着浓烈、扭曲的恨意,“如今魔宫里谁人不知,你是魔皇亲自请回来的贵客,是整个魔道的座上宾,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岂敢动你。”

“我可是奉了魔皇陛下的命令,专程过来给你送灵草和灵石的,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还请清微师侄解惑。”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跟前。

距离的近了,满脸的恨意和妒忌越发掩饰不住,再开口时的语调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洛清微,你凭什么?!”

话音未落,洛清微已经被人牢牢拽住领口,被迫向前靠过去,看着那张跟自己异常相似的脸庞不断狰狞扭曲,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恨意展露无遗,“说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占据我的名字,凭什么成为芫青的徒弟,凭什么取代了我在太一仙宗的位置?!”

“你原本是个被人抛弃、混迹街头的肮脏乞丐,不过是恰巧长了张与我相似的脸,凭什么就能取代我的位置!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若非是你出现在慕芫青身边,他怎么会任由我被封印在魔道数百年,而不想办法救我。”

“你知不知道封印下有多黑多冷,你知不知道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魔气寸寸侵蚀血肉筋脉是多么的冰冷痛苦,那种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感觉究竟有多么绝望!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三百年才等到封印松动,回到太一仙宗时看到你这张脸、听着你占了我的名字的时候,有多么想杀了你!”

因暴怒和仇恨肆意鼓荡的魔气化作利刃,割破了防御阵法已经失效的衣袍,在他身上留下各种细碎的伤痕。

血腥味越发清晰,那双泛着恨意的眼睛被刺激的血色渐浓。

洛清微被勒住了脖子,呼吸不顺,喘着气咳嗽了两声,哑声道,“师叔,你疯了么。”

清薇师叔或许不幸,但不幸的源头并不是他。

三百多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正因为他师尊在战场上临阵突破,才有了仙道的险胜、堪堪将封魔大阵修复的能够使用。

当时他师尊渡劫成仙尊,为此方天道不容。

察觉到就是数十道的玄雷劈下来,自身难保,只能躲在重重禁制下试图与天道对抗,即便是没有他的存在,也不可能如同清薇师叔所说,打开封魔大阵救人。

即便是师尊有那个实力,也不会那么做。

一边是仙道众生,一边是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师弟,以洛清微对他师尊的了解,他师尊这个仙尊当得虽然不怎么威严,却也并非是“杀尽天下苍生,只为一人”的性格。

至于两人相似的长相和名字,并非他能控制、亦非他所愿,他因此所遭受的冷遇和磨难也不少,当初清薇师叔回太一仙宗,情况未明。

他因误会师尊跟师叔情投意合,主动避开前往蓬莱,期间出了意外,还差点丧了命——若要怨天尤人,那他才该是恨清薇师叔入骨,恨不得将其拨皮抽筋!

至于他会出现在魔道,也根本不是他想来的。

“是呀,我早就疯了!”

拽着他的人猛地手指用力,满意的欣赏着他因为呼吸不畅涨得满脸通红,细碎的伤口处血迹和泥土混合着,狼狈不堪,“都是你们逼我的!你若是好好的待在慕芫青身边,我还真拿你没办法!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现在这里,洛清微,你到底有什么本事,不过区区元婴,不仅能让慕芫青为你神魂颠倒,大开杀戒,还能让魔皇对你另眼相看,视你为座上宾,让我不远千里去太一仙宗买灵草?”

这才是清薇想不通的地方。

他跟洛清微长相神似,天赋更是相近,慕芫青也好、墨焱也罢,分明都是他先遇见的人,偏生两人对他的态度只是平平无奇,却对洛清微另眼相看。

慕芫青也就算了,当初他身边尚有青云在,慕芫青不愿意与他交好,他就选择跟青云联手将慕芫青的势力架空,让慕芫青知道他的厉害。

可为何墨焱也是这样?!

同样是以仙道修士的身份跌落魔道,在茫茫翻滚的魔道中求生存。

凭什么他就形单影只、提心吊胆的艰苦摸索,独自忍受吞咽着魔气蚀体的痛苦和冰凉,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摸索了三十年,才敢战战兢兢的走进地底,试探着接触当时正被封印在地底的魔道中人。

而洛清微却是被奉为上宾,不仅有单独的宫殿居住,要什么有什么,连他都被随意差遣出去跑腿买东西!他跟墨焱认识两百余年,还不及洛清微来魔道短短几天时间!?

这让他如何气平,如何不恨。

他简直恨不得直接将洛清微碎尸万段,将其扔到后山的血窟里去喂魔蝎!

洛清微轻喘着气息,盯着眼前那张跟自己相似的脸庞看了会,突然从喉咙里哽咽出来句,“真丑呀。”

抓着他的人怒道,“你说什么?!洛清微,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我说你现在的样子真丑呀。”

他困难的低声重复道。

都说嫉妒使人疯狂狰狞,这句话当真不假。

他曾经将这位跟自己同名的师叔当成座难以逾越的山峰,每天都在咬着牙、努力的想要攀登翻阅过去。

坚定不移,从未停歇。

直到有一天,他回首望去。

那座曾经在他面前投下无边阴影的山峰,早已经悄然倒塌,只剩下散落的碎石废墟、满地的荒芜。

于是他冷淡的笑着,“当然,我是魔皇请过来的贵客,你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岂敢动我,这话不是你说的么?”

墨焱想要杀他,在如月城就是最好的机会。

一击必杀,何必不远千里将他带到这里,明显是留着他的姓名还有用处,他就不信在这座地宫里,魔皇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人至他于死地!

清微比他更明白这点,见他拿原话堵回来,脸色变了几变,用力将他扔到地上,走过来压低声音威胁道,“你别高兴的太早,墨焱留着你的性命有用是没错,但他也只让我不要伤及你性命,可没说不许我伤到你!”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绣有金线的储物袋,轻飘飘的在手里上下抛着玩,“你不是想要这些灵草和灵植么,这些可都是我辛辛苦苦跑到太一附近去选的,不想这么轻易的给你,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你伸手让我划一刀,我就给你一株灵植或者十颗灵石,如何?”

当真是疯子!

想必这也是派清微师叔过来的人想看到的,把他们当作戏台中的戏子,争执、打闹、厮杀,以博取看台下的看客们一乐。

洛清微伏地冷笑,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衫,将宽大的袖子捋起来,露出半截纤细白净的小臂。

“师叔请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