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鸿羽真人声音虽轻,却如雷贯耳。
三十三天药祖云流玅,传说佛莲托生,生而知之。酆都魔君被封印后,修士们却因怖而生心魔,修真界迎来一场大浩劫,大乘期修士陨落了十之八九,是药祖出手方化解了这场灭顶之灾。
医者医身易,渡心难。
能化解酆都魔君留下的心魔,可见医术出神入化。
没想到竟有幸见到药祖。
道衍宗弟子们精神抖擞,感叹、溢美声不绝于耳,各峰主和长老们与有荣焉,忙举步相迎。
众人第一眼叹的是药祖飘渺出尘的气质,不染尘埃悲天悯人的容貌,然后却注意到对方膝上蜷亘着一只红毛稚鸡,与对方超凡脱俗的仪态极不相衬,大煞风景。
但也没人敢拿这来打趣,权当没看见。
那红毛稚鸡也格外与众不同,听见周围众弟子熙熙攘攘,抬头拿豆子眼斜睨,又仰颈矜傲地卧了回去。
道衍宗宗主和各峰主、长老们将三十三天一行人引入青庭峰。
宗主:“药祖袖口里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鸿羽真人密法传音,“传说药祖有一爱徒,这是他的牌位。”
众人:“……?”
大佬的贴身之物,竟都如此与众不同?
三十三天路途山高水远,任何传闻都很少传出来,兼之药祖悲天悯人,却不怒自威,叫人不敢妄议是非。
若非鸿羽真人有求于三十三天,也不会刻意去打听。今次他求药祖救郁楚慈,作为交换,需将神器炼魂壶借予对方,个中详情都已向宗门内报备过。
鸿羽真人说话时,众人都支楞着耳朵仔细听,对药祖的知己好奇到了极点,需要用到炼魂壶可见那人伤及魂魄,可凭药祖出神入化的医术,莫说是修士,便是凡人也能轻而易举延年益寿活个千把年没什么问题。
其中是非曲折真是让人抓耳挠腮,思之不透。
某位长老:“上界那位仙君,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大家又联想到纯阳仙君,也是爱徒神魂俱亡,令修无情道的老祖日夜守着牌位,魂牵梦萦。
众人互视一眼,唏嘘不已。
师徒恋害人不浅呀。
—
林秋白卷着被褥睡到日上三杆,才悠悠转醒,洗漱一番后,他披上外衫,提着水壶到前院给菜园浇水。
比起之前的品种寡淡,经过林秋白的致力,菜园菜色变得丰富多彩,已经不止有大白菜,还能催生出橘果、樱桃,昨夜把樱桃肉喂给翞祗,籽就播撒在前院,此时已经冒出了嫩嫩的尖芽。
恰在这时,他又听见外面传来喧闹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郁楚慈的声色。
林秋白又浇了一壶水。
谁也没能想到,刚将三十三天的贵客安置在禁地客院中,方才被众人挂在嘴边的纯阳剑尊已是站在他们面前。
万埃无华雪袍无风自动,腰悬一柄冰铸雪就众生折服的长剑,长睫微然垂落遮住眸中神色,俯首望来有如神明回眼一顾。
大家还当老祖对新邻居不满意,却未曾想开口一句话就将众人震住——
“昨夜与我对琴者,是谁?”
宗主、长老们不明所以,他们早已打坐习惯性封闭五感并不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青庭峰弟子却激动起来,“那琴声竟是同门弹奏的么?”
“是郁师弟么?”
“肯定是。”
忆起昨夜丝丝弦动,有弟子竟陶醉得摇头晃脑,恍如酩酊大醉。
宗主察言观色:“仙尊为何指名要他?”
纯阳剑尊闻言沉默片刻,道:“天地乾坤,此曲唯有他知我知。”
据说纯阳剑尊百年前曾有一位宝贝爱徒,却为成全剑尊堪破大道,竟引颈受戮助剑尊证道,最后死无全尸神魂俱灭。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宗主:“既然如此,便让你峰弟子们集中起来,现场弹奏一曲。”
鸿羽真人心情复杂:“好。”
整座青庭峰都被震动了,长年闭关修炼的二师兄玉泽溪也被唤来,除却内门弟子,百名外门弟子皆列队于鸿光殿外,每十名为一组入殿奏曲。但即使鸿羽真人也都认为若有人能弹出天籁之音,也必定是郁楚慈。
眼看修兆珹被摒弃了,平素最神秘的二师兄玉泽溪也失败了,所有人的关注焦点都在郁楚慈身上,仿佛他是板上钉钉仙尊要找的人。
鸿羽真人负手立于阶下,瞥了一眼如风竹挺拔的郁楚慈,闭了闭眼,难以委决,若郁楚慈真是仙尊要找的人,要将他带去上界,他又该如何自处。
音修同医修相似,在修真界的地位超凡脱俗,兼之师承鸿羽真人亦是造诣不凡,现下却难得感觉到羡慕,但有造化的是他们最疼爱的郁师弟,所以并不觉得嫉妒,全都围在郁楚慈身边羡慕地议论,其中脾性最跳脱的八师妹徐玲珑表达直率,“郁师弟,苟富贵勿相忘呀,等到了上界别忘了常来看看。”
郁楚慈气质像一缕和风,不焦不躁,“师姐之命莫敢不从。”
众人纷纷善意地笑起来。
里面传唱道:“下一组——”
在众人饱含期待祝福的目光中,郁楚慈袖袍不着痕迹贴住腹部,大步走进鸿光殿。
自从换了林秋白的灵根,他还未尝过失败,他自然清楚昨夜与老祖对弹的人不是自己,但那又如何,他不认为自己弹得比那人差。
这是他的机缘,一步通天的机缘。
郁楚慈生得干净,是一眼望到底的干净,他眸型如花似玉,色泽温润澄清,长发束于冠带,一衣素带勾勒出细腰,脊背挺拔,颇有风骨,却亲和近人,让人想到山涧青竹冰清玉洁,无端让人心生好感。
道衍宗上至宗主,下至洒扫弟子没有不喜欢他的。
眼见他进到殿内,瞥见那道冰壶秋月的身影,道衍宗长老们眼神都不自觉软了几分。
郁楚慈但是宠辱不惊,实则心头藏热悸动不已,犹不敢忘方才惊鸿一瞥,万象台上那冰雪无情高不可攀的仙尊。
若是被老祖看上带回上界……
如郁楚慈一般打定主要好好表现的还有余下几人,然而不过十息后,万象台上端坐的仙尊就睁开阖着的眼,广袖流水般铺呈开来,“呕哑嘲哳,不堪入耳。”
嗓音如冰肖雪,不掺一丝感情。
郁楚慈脸色霎白。
众弟子:“……”
郁师弟的曲子都被斥为不堪入耳,他们岂不就是鬼哭狼嚎。
听见这样一句评价,郁楚慈怔在原地,双手还按在七弦上却微微发抖,满脸不敢置信。
他已经很久不曾受到如此羞辱了,似乎又像回到未遇到鸿羽真人时,他四处流浪,他天生天残,虽有灵根,却是最杂驳不中用的五灵根,为了讨生活,当牛做马他都做过,那时被羞辱似乎是家常便饭。
但入了道衍宗他就被高高捧起,就连前首席林秋白也被他轻而易举踩在脚下,成为他的垫脚石,这一些过往似乎都已经逐渐远离,被他封印在脑海最深处,只在午夜梦回时成为他的梦魇。
此时被毫不留情地当众否认,梦魇又再一次缠了上来。
郁楚慈满脸失魂落魄。
鸿羽真人自然清楚这些过往,不免目露担忧,但他未曾亲耳听见昨夜的弦曲,也没有一个对比,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疼宠的小弟子。
眼看青庭峰上弟子都奏过一轮,有长老拿眼风去瞧赤霞峰峰主,里面还少了个葛书涵。
葛峰主对自己儿子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况且葛书涵的双腿才医了一半,但眼下长老们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全都盯着他看,葛峰主也只好令仆从去赤霞峰把人抬来。
不出意料,半个时辰之后,鸿光殿里又多跪了一个葛书涵,他的腿伤上加伤,若非葛峰主强压着他,恐怕他就要颤栗着痛呼出口。
靡靡之音逐渐绕梁淡去,恢宏的鸿光殿鸦雀无声。
满室死寂,淡漠端坐的仙君垂下眼帘,堪堪稳住眉间道印。
那是入魔凶兆。
此时同时,一道阴戾疯狂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你看看你现在模样,简直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失魂落魄,你可后悔当初没有把身体交给我了?如果当时是我控制这具身体,他根本不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难受吗?痛苦吗?后悔吗?你修得无情道,便以为自己不会动情?滑天下之大稽。
—自欺欺人的懦夫,懦夫的下场就是永失所爱!
—承认吧,你爱他!
……
那是他的半身——纯阳剑灵。
仙君追求大道,人剑一体,曾用半身锻造出这柄本命灵剑,可以说纯阳剑是他的半身。
而今纯阳剑灵正歇斯底里喊叫着,冷清淡漠的仙君闭上眼,唯独手背崩紧的线条能看出些许端倪,他手心攥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牌位,“所有青庭峰弟子都在此处?”
鸿羽真人灵识向来敏锐,此时倏然心头一紧,脊背悚然发凉,他仔细想了想,又从一众噤若寒蝉的弟子脸上扫过,躬身道:“是。”
他并非刻意排挤林秋白,而是现在的林秋白只是一个凡人,连修士都谈不上,怎能弹普世仙律,何必把人压来承受仙尊的盛怒,其他长老更是早不将这败坏门风的东西当宗门弟子,所以也未曾出声提醒。
与此同时,正在前院催生樱桃的林秋白打了个喷嚏,从乾坤袖里拿出一件薄袄穿在身上。
须臾后。
气质出尘的仙君缓缓起身,从玉阶上抬级而下,挥袖间,身后宏伟的万象台轰然倒塌,化为齑粉随风消散在天地之间。
眼高于顶的长老们噤若寒蝉,怂哒哒垂下头,连屁都不敢放。
直到半柱香后满室寒意消散,才个个心有余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真是神仙谈恋爱,凡人糟殃。
郁楚慈僵跪不动,师兄弟们纷纷围过去安慰。
—
无情仙尊足靴轻移,转眼半个山头。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清醇隽永的嗓音,比泠泠流水更为动听,“寒临霄。”
他抬眼,犹带霜雪的锐利眸子望去,认出轮椅上所坐何人,“云流玅。”
耳边声音阴阳怪气地着笑。
—是你的弟弟啊,可怜身为药祖自己却还是个残废,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想让他帮你去除掉我?太可笑了,你以为我只是你的剑灵吗?
—我是你的欲,你的执念,我就是你。
云流玅坐在树下,膝头蜷着那只极煞风景的红毛鸡,像红毛织毯,手指摩挲着怀里的牌碑,又看了一眼俊美仙尊袖口露出边的牌位,“好久不见。”
两人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后来一前一后各有喜欢的人,便聚得少了,再后来喜欢的人都亡故了,更没有心思聚首,满打满算两人已有几百年未见。
寒临霄将纯阳剑灵镇压回意识海,把牌位放进胸口妥贴收好,淡声道,“近来可好?”
云流玅侧首望着树上梨花,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似血,象征慈悲良善的朱砂此时神似恶魔,“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真难得啊,堪破无情大道的兄长竟有一日为情所困。”
万万没想到,时隔百年,他们兄弟再聚首时竟都情根深种,还都揣着牌位,不得善终。
他一眼就看出寒临霄道印已松,或将坠入魔道,微微一笑,“有空可饮几杯无?”
寒临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