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电影-01
2021年,6月19日,星期六。
作为一座有着坎坷历史的南方沿海城市,金城在华国的地位颇为特殊。
她曾经被欧洲殖民者“租借”过一百多年,以租界的形式游离在外,终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金城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夏季来得特别早,六月下旬就已经热得好像离了空调就没法活下去一样。
下午一点半,叶怀睿走出地铁站,立刻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吹了个激灵。
这个点儿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烈日下走路简直是一种折磨。
叶法医不是没想过要自己开车,但最近这几天水凼一带在重铺路面,连带着交通也变得不太顺畅,他实在不想赌这个会不会被堵在路上的概率。
是的,叶怀睿是个法医。
叶怀睿的父亲是金城富商,母亲是之江某书香世家的长女。
不过他的父母在他小学时就离婚了,自打那以后,他一直跟母亲在内地生活学习,直到毕业才因为工作的关系,再次回到了金城。
他原本学的是临床医学,研究生时期却选择了十分冷门的法医专业,后经导师推荐前往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博士,毕业后回国,就职于金城司法警察局司法鉴定化验所。
今天,叶怀睿是去看电影的。
《金城大劫案》今日午夜首播,半天下来,在网上已能刷到不少影评。
刚才叶怀睿在地铁上翻了一下,网上的热度已经开始飞速发酵,这令他的期待值又蹭蹭往上涨了一截。
但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了,没有因为好奇而提前刷一刷剧透什么的。
不过其实也并不需要剧透。
毕竟提起“金城大劫案”,莫说是金城本地人尽皆知,它在整个亚洲,乃至世界的犯罪史上,也是相当知名的案子了。
这个案子之所以如此出名,除了因为它案情复杂、涉案金额巨大、死伤人数众多之外,更大的因素,是因为它至今是个未能完全查清的“悬案”。
这一回,金城本地的知名导演赵翠花将这个案件搬上了大屏幕。
据赵导自己所言,会用一个全新的角度去诠释这个案子。
叶怀睿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这个旧案十分有兴趣,也因为职业之便,曾经翻过一些仅供内部人员查阅的资料,对案情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平常对电影兴趣不大的叶法医,赶在首映当日就去看这部电影,正是因为他很好奇,究竟赵大导演会用什么方式,如何“独特”、如何“全新”地去诠释这桩旧案。
叶怀睿到达电影院的时候,距离电影开播还有二十五分钟。
他干脆买了一杯冰激凌球,坐在休息区,一边吃一边等。
叶怀睿旁边一桌坐了两个年轻的大学生模样的妹子,明显也是为了看《金城大劫案》而来的,这会儿已经聊上了。
二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奈何休息区的卡座设计得太紧凑,姑娘们的说话声还是清晰地传入了叶法医的耳中。
“哎呀你看,网上吵得好厉害啊。”
“是啊,听说赵导洗白了殷嘉茗呢!说他是被人陷害的。”
“哎,那难怪会掐起来嘛。”
“不过,唐堂那么帅,一看就不像凶手啦!哈哈哈!”
“就是,哪有这么帅的凶手嘛!”
两位姑娘三言两语,就已经将电影的核心剧透了个干净。
叶怀睿听得十分无奈,只能默默扶额,舀起一勺冰激凌,苦笑一下,放进嘴里。
而妹子们的聊天还在继续。
“说起来,我看过殷嘉茗的照片,本人也长得很帅啊!”
“是吗?长什么样的?”
另一个姑娘问道。
于是她的好友打开网页,搜出了一张图。
“哇哦!真的很帅啊!”
“对吧对吧?我就说嘛!那时候可没有P图也没有整容,人家真就长这个样子呢!”
“嘿嘿,我觉得比唐堂还帅是怎么回事?”
“不是吧,你真是够了啊!一张黑白照就爬墙了?”
两个妹子又嘻嘻哈哈打闹了两句,话题就转到了讨论现今娱乐圈哪个小鲜肉颜值最高的问题上。
叶怀睿勾了勾嘴角。
他当然早看过了网上流传的那张殷嘉茗的通缉令上的黑白照。
不止是那一张,他在翻看当年的卷宗时,还看到了殷嘉茗的其他照片。
叶怀睿承认,即便以一个审美刁钻的同性恋的眼光来看,殷嘉茗也确实是个英俊得无可挑剔的大帅哥。
如果单纯是看脸看身材,根本不会有人相信那样一个标致俊美得堪比娱乐圈顶流的青年,竟然是身负了起码九条人命的,穷凶极恶的抢劫杀人犯。
在三十九年前,也就是1982年的7月21日的凌晨,金城发生了一桩惊天大案。
当时金城即将举办一个珠宝展览,展品包括了一颗市价约四百万美元的极其罕见的泪滴形蓝钻,名曰“北冰洋之泪”。
这在移送至展厅之前,这批珠宝被秘密保存在了大新银行福寿支行银行的金库里。
没想到,不知从哪个渠道走漏了风声,三个蒙面的持枪匪徒闯入了支行行长的家中,在杀死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之后,挟持行长,从下水道系统侵入了大新银行福寿湾支行。
劫匪命令支行行长打开了金库大门,又强行打开了存放着大量珠宝的保险柜,取走了里面总价约四百五十万美元的珠宝首饰和金条,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赫赫有名的“北冰洋之泪”。
抢劫得手后,匪徒们杀死了行长,带着赃物原路离开,并由一辆黑色轿车接应,直奔一处私人码头。
事后金城警方分析,这些劫匪大约是想要从码头偷渡出境,逃到东南亚某国去的。
可惜这些劫匪似乎有些时运不济。
当时给他们开车的司机因常年沉迷赌博,欠了某个社团好大一笔钱。而码头上负责“巡更”的,恰好就有认得司机的债主。
看到欠钱的要跑,债主当然不肯放人,双方因此撕扯了起来。
情急间,司机叫破了殷嘉茗的身份。
不知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尽快脱身,劫匪那边竟然开了枪。
枪声惊动了附近的两名巡警。
他们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却不幸被卷入驳火中,双双遇害了。
等到警方大部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横七竖八的五具尸体,以及一个肩膀中弹奄奄一息的伤员,而四名凶徒已全数逃离,不知所踪了。
一场劫案,前后死了九个人,其中还有两名警察以及两名未成年人,且失窃财物金额高达四百五十万美元。
这样的惊天大案,金城当局当然要全力追缉。
当时码头枪击案的唯一一个幸存者向警方交代了他所知道的一切,还报出了司机和殷嘉茗的身份。
警方发了全城悬赏通缉令,并布下天罗地网,不让劫匪有机会逃离金城。
可惜不管是司机还是殷嘉茗,二人就好似泥牛入海一般,任凭警方掘地三尺,依然不见踪影。
抓不到司机和殷嘉茗,也没能查出另外两名凶徒的身份,这个案子就这样悬在了当年的金城人头顶,闹得人心惶惶、传言纷纷。
直至劫案发生的两个月后,警察才收到了线人的举报,在一片临海的别墅区找到了殷嘉茗的行踪。
面对警方的围捕,殷嘉茗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凶犯,还企图逃跑。
情急之下,金城警方开了枪。
殷嘉茗中枪,负伤逃进了一栋别墅里,又从窗户跳入海中,就此失去了踪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在叶怀睿看过的金城警方的结案卷宗上,他们认定殷嘉茗正是四名凶徒中的一个,并且很可能是主谋者。
而警察那一枪打在了殷嘉茗的左腹上——以当年的医疗水平,枪伤又兼坠海,九成九是不可能生还的。
既然主谋已死,这个案子便算是了结了。
只可惜事后警察搜遍了殷嘉茗的所有物业,也没能找到任何一件赃物。
那几百万美金的珠宝和金条,特别是举世闻名的稀有蓝钻“北冰洋之泪”,就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
如今时隔三十九年,赵翠花导演旧案重提,特地拍了部电影,替一个已死了近四十年的凶徒“翻案”,这就很有意思了……
…… ……
想到这里,叶怀睿笑了笑,用小勺刮净纸杯底的雪糕,一口吃完,将杯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起身向放映厅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桩人尽皆知的旧案,赵导演究竟要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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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厅暗了下来,电影正式开始。
赵翠花作为金城本地的知名导演,一向以水平稳定著称,作品要么叫好要么叫座,相当具有票房号召力。
《金城大劫案》的首日上座率很不错,偌大的放映厅几乎全部坐满了。
叶怀睿的座位买得有些过于靠前,看屏幕时要略略抬头。
电影走的还是赵大导演一贯的风格,剧情紧凑、画面流畅、情节刺激、镜头感十足,颇得金城警匪片的精髓。
只是这一回,这画风看着十分“传统”的警匪片,演绎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邪不压正的故事了。
电影以双线展开。
男一号是当红小鲜肉唐堂扮演的劫匪,而男二号则是当年负责侦办案子的一名警长。
剧情从劫匪策划案件开始,进而找寻帮手,选定时机实施犯罪。
随后匪徒与其同伙因码头上的突发意外而出逃失败,杀伤了九条人命之后,匆匆逃亡,隐匿进了人海之中。
从这段开始,故事的叙事重心便转移到了警长身上。
警方追查匪徒犯案过程中遗留下的所有人证物证,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深挖他们的交际圈和人脉网,试图将这群穷凶极恶的匪徒翻出来。
在经历了一番艰难的调查之后,他们终于在海滨别墅区找到了唐堂饰演的殷嘉茗。
接着,就如同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那般,双方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并以警方开枪,凶手中弹落海告终。
看到这里时,叶怀睿觉得,若只是如此,《金城大劫案》也不过就是一部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均衡的,合格的警匪商业片罢了。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这时荧屏中的警长俯瞰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面色凝重,似乎若有所思。
一个警员跑到他身边,告诉他没能找到落海的殷嘉茗。
警长闻言,神色越发阴郁,丝毫看不出大案告破、凶徒伏法的兴奋或是喜悦之色。
警员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警长转头看向自己的部下,一字一顿,“你觉得,这个殷嘉茗是凶手吗?”
在警员讶异的表情中,镜头飞快地拉高、拉远,横跨过大半个金城,移到了一片凌乱而老旧的居民区上空。
逼仄的筒子楼群中,有一扇毫不起眼的窗户,哪怕是在大白天里,依然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一个男人站在一台黑白电视前看着新闻。
屏幕中,金城警方的发言人正被十几支话筒包围。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殷嘉茗已被警方击毙,尸体落入海中,劫案主犯已死,案件基本告破,民众可以安心了云云。
随后镜头偏转,让观众们看清了男人的脸——正是扮演殷嘉茗的唐堂!
然而,叶怀睿很快就注意到,不知是化妆师刻意改变了他的妆容,还是发型的微妙差异,站在电视前的这个“殷嘉茗”,和刚才落海的“殷嘉茗”,虽然有着相同的脸,但气质却明显并不一样。
唐堂演的,分明是两个人。
果然,只见男人注视屏幕,忽然勾唇一笑,那笑容冷若寒冰,透着刻骨的残忍和凶悍。
然后他坐到一张桌子前,撩起左边的衣袖,开始用布料擦拭自己左臂上的纹身。
殷嘉茗左臂上有一个观音捧莲图案的纹身——这是记录在档案里的“证据”之一。
然而,此时,这个俊美而邪气的男子却镜头的特写中,一点一点擦掉了手臂上的观音捧莲纹。
这一幕,配合着背景音中警方关于殷嘉茗已死、案件已破的宣言,显得那样的讽刺,简直就像是在嘲讽剧里剧外的所有人一般。
画面暗了下去。
片尾曲响起的同时,一张黑白证件照跳了出来。
那是真正的“殷嘉茗”,与当年印在通缉令上的大头照一模一样。
照片上的青年面容俊朗、目光锐利,比剧中的他显得更加年轻,也更加英气逼人,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浪荡不羁,如此恣意,如此潇洒。
明明正片已经播完了,放映厅里竟然没几个观众起身离场。
几乎所有人都仍在盯着屏幕。
照片开始切换。
一张一张又一张,全都是三十九年前那个真正的殷嘉茗。
这些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合照的,绝大部分是黑白的,但也有那么两张竟然是彩色的。
叶怀睿颇觉惊讶。
因为这些照片实在太全了,其中好些连他都没在警方保存的档案里看到过。
在那个照相机还是紧俏稀罕物的年代,一个人能拍上这么多的照片,本身已是十分难得了。
更何况,时隔将近四十年,赵大导演还能搞到这些老照片——叶法医认为,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电影团队中,有人能够直接联系到殷嘉茗当年的亲朋故旧。
这时,片尾曲已到了尾声。
最后一张照片隐去,屏幕彻底暗了下来。
当观众们以为电影到此为止了的时候,一行字幕浮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真相不会被更改,只会被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