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也许是他此生最接近冠军梦的一次机会。
安以昕的大脑是懵的。
他看了好几遍这封邮件的内容,只过眼、压根进不去脑子,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直到离得最近的队内辅助边说“看什么呢”边凑过来时,他骤然回神,啪得摁灭了手机屏幕,脸色一沉:“关你什么事。”
李昱和那两兄弟还在逼逼赖赖,安以昕猛然起身,电竞椅因为惯性向后飞出去好远,他从桌上拿过耳机和口罩就向外走去。
李昱挡在了他面前:“你干什么去?”
安以昕眼眸微压,声音染上一分不耐:“让开。”
李昱已经很久没见到安以昕这个样子了,心底有些发怵,下意识就让开了路。
安以昕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等他离开好久后,李昱才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嘟囔:“这疯狗又犯什么病?”
他转过头来,注意到了面容呆滞的辅助。
李昱瞬间起火,把怒气又撒到了辅助头上:“你他妈刚给他说了什么让他莫名其妙开始犯病?!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你们在这儿给我等着,我打电话把他叫回来!”
辅助还在发愣,喃喃道:“我好像看到了……是、是FWG给他发的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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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一声雷响。
雨瞬间就大了起来,今夜有台风暴雨预警,黑云已经囤积在了夜空上方,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LR不如FWG那种老牌豪门战队——不仅自带气派豪华的主场配置,基地还奢侈地坐落在黄浦江畔。
LR的小基地建在郊区,这时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偶尔几束车灯伴随溅起的水花刺破黑夜,又消失在路的尽头。
安以昕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有些昏暗,几个还偷懒地不工作了,伸出手都见不到五指。
他心不在焉便没注意脚下路,“哗啦”一声,踩进了一个水坑。
安以昕蹙了下眉,抬起脚,运动鞋被水浸湿沉甸甸的,凉意从脚尖蔓延到全身各处。
他盯着自己脚尖看了半天,慢吞吞掏出手机。
暴雨像浴室喷头般,瞬间就冲刷了屏幕,按屏保密码半天手机都没有反应,想直接开个手电筒也死机了。
安以昕“啧”了声,觉得自己最近水逆。
而且不禁自己逆,连这破天也装不下水,哗啦啦地往下倒。
安以昕手有些抖,拉开湿透的外套拉链,用里面没有完全湿的短袖衣摆擦干了屏幕,然后点开。
屏幕还停留在FWG俱乐部那条邮件上。
安以昕心情又跌倒了谷底,关了手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抹黑走路。
这边已经很偏了,杳无人烟,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泼雨声,隔几米的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被照亮的那一片区域满是密集的雨丝。
安以昕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难以自抑的,他想给他打电话,想与他讲一讲这操蛋的事情。想听他的意见。
这么想着,他一手遮在上方,另一手输入了屏幕密码。
微信聊天记录寥寥无几。
同队队员没一个关系好的,LPL职业选手大多对他提之则远离,初高中时他就是个混混、没几个交心朋友。
唯一显眼的,就是那个备注为“ninth 3.19”的置顶。
雨水瞬间又覆盖了手机屏幕,安以昕怕自己的古董手机再进水会报废,摸了一把脸上的水,一咬牙,带上蓝牙耳机,拨通了ninth的微信语音。
刚打出去就后悔了,因为他猛然想起ninth并不知道他来打职业的事。
安以昕手忙脚乱从口袋拿出手机要挂掉,耳机里却传出一声熟悉的“喂?”
好像漫天大雨一下就小了。
周遭的环境像是被按下了缓慢键,一帧一帧划过他的眼。
安以昕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那边的声音有点小,还有一丝信息不好的嘈杂电流:“怎么了?”
“我……”
安以昕喉咙一梗,说不出话了。
ninth说:“不急,慢慢来,我在听。”
不急,慢慢来,我在听。
这句话安以昕认识ninth以来听到过最多的话。
初中时父母离异,双方有了各自的家庭,作为那段婚姻存在过、且极其失败的证明,安以昕自然不受任何一方待见。
法院把他判给了妈妈,但妈妈又怀上了继父的孩子,新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是局外人。
上了高中他愈发无人管教,沉迷英雄联盟后遇见了梁投那一帮开黑的好兄弟,又遇见了ninth。
梁投那几个和他本质是一样的,但ninth不一样,虽然他年龄比他还要小几个月——英雄联盟实名认证他偷看到的——但他很沉稳,很温和,遇事有自己主见,有时候会恍惚有一种他比自己大好多的错觉。
家里的破事、学校的破事、社会上的破事,安以昕自己拿不定主意时,就会给ninth打电话。
那时他脾气还大,每次给ninth打电话气得要死时,ninth就会说:“不急,慢慢来,我在听。”
安以昕的心好像一下就安定了下来。
他拢了一下外套,深吸了口气,说:“对不起,当年骗了你,我其实是去打职业了。”
那边却没有犹豫,直接道:“我知道,Ambush是吗?”
轮到安以昕沉默了。
ninth笑了笑,似是开玩笑:“想什么呢,和你打了两年的配合我能对你的操作习惯不熟悉吗,只看了LR的一场比赛我就知道中单是你了。恭喜你啊,当年叱咤峡谷的tenth终于得偿所愿了。”
安以昕咬了下嘴唇。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刘海一缕一缕散落额前,狂风吹过,他的衣襟猎猎作响,站在倾盆大雨中就好似一株浮萍。
他的声音有些苦涩:“是吗?”
他道:“你真心恭喜我吗?”
这回轮到ninth沉默了。
耳边安静了好久,安以昕听到他说:“你为什么要去LR?”
安以昕扯了下唇角:“我说我不想去你信吗?”
“嗯。”
ninth说:“他们配不上你。”
脸侧突然有一滴温热的水珠划落。
安以昕知道,那并不是雨。
ninth继续说:“你和他们签了多少年的合同?”
“五年。”
“违约金呢?”
“两千万。”
安以昕重复了一遍:“两千万,一年两千万。”
夜空又是一道雷声砸过。
身边是半截印着大大“拆”字、斑驳掉漆的土墙,安以昕往过走了一步、又一步,然后缓缓地、慢动作播放般,蹲了下来。
他靠着墙,弯下腰,脸埋进了手里。
“FWG给了我试训邀请,但是、但是……”
他的声音染上一分哽咽,闷闷的、在倒水般的瓢泼大雨中听不清楚:“谁会为了我拿出六千万的转会费……”
安以昕说要去打职业时,他妈没有阻挠,反倒自以为干了天大的好事般,直接把他送去了自己表哥所在的职业俱乐部。
李昱是安以昕的亲舅舅。
当年家里穷,他妈读书的学费是李昱这个表哥给他掏的,这下她可算找到报答的途径了,给他说,让安以昕给你打工,这小孩一天到晚不学习就知道打游戏,估计那破游戏打得还不错。
——何止是不错,知道安以昕国服id是tenth后,李昱大惊失色,知道自己是捡到宝了,还是千百年不出的那种传世珍宝,当即让安以昕和他签五年的合同,还让他把ninth也引进来。
安以昕都没答应。
明眼人都能看出LR这个俱乐部没什么追求,因为LPL没有升降制度,所以年年摆烂,输了不亏,赢一小场血赚。
安以昕不一样,他想拿冠军。
或者说,哪个正常的职业选手没有冠军梦,站在金雨之下,万千荣耀加身,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和队友一起捧起那座至尊奖杯,拥有属于自己的冠军皮肤。
他更不想拉ninth来这家吃人不吐骨头的傻逼俱乐部。
李昱于是把安以昕他妈叫了过来,说你儿子不听话,不和我签合同。
安以昕他妈觉得自己给安以昕找了这么好一家俱乐部他就该感恩戴德,居然还敢对着干,那时安以昕差半个月就成年,她于是趁着自己还是监护人的身份,直接擅作主张给安以昕签了五年合同。
连李昱特意开出的天价违约金都不在乎。
一个选手的职业生涯能有多久,黄金年龄便是18到23岁。
五年的合同压身,苍鹰被束缚住了翅膀,在这样氛围这样不求上进的俱乐部里,安以昕当年那点年少轻狂也被磨平,按时训练按时打比赛,再不去奢望什么。
这命中注定般的禁制就像一支利剑,从此在他与他年少的梦想之间,狠狠割出一道裂痕,是他永远也没有能力跨出去的沟壑。
深渊般横在身前,以往对岸是一片模糊的云雾,看不清楚便也无所谓,可现在,那边是FWG、在LCK统治下硬生生为LPL杀出一道血路、S赛两连冠的顶级战队FWG。
他越不过这道深渊,却也不肯离开。
“谁说的。”
ninth的声音响起:“谁说FWG不愿意为你付转会费。”
安以昕突然听到了一声发动机的声音,是从耳机里传来的。
他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问:“你现在是不是有事?”
“没事。”
ninth道:“你先听我说,FWG是豪门战队,他们有的是钱,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为你付六千万的转会费?试都不试就放弃,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
“不试训,你连转去FWG的万分之一可能性都没有,去试训,如果他们不愿意付就罢了,但如果他们愿意呢?错失这样的机会你甘心吗?这辈子的职业生涯都呆在LR你确定不会后悔吗?”
安以昕双手有些颤抖。
“会。”
这也许是他此生最接近冠军梦的一次机会,甚至唯一一次。
他说:“我会后悔,我想去FWG。”
ninth的声音温和了下来:“去吧,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他们都给你发到私人邮箱了,是真的想要你。”
“嗯。”
耳机里安静了下来,安以昕便又回到了世界的声音里。
狂风把树枝吹得沙沙作响,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地面聚集的小水坑里,安以昕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湿得透透的,被冻得有些发抖。
他又听到了耳机里传来一道轰油门声。
“你是不是在忙。”
他问ninth:“那我先挂了,谢谢。”
ninth这回没有挽留,他说:“期待你的好消息。”
“叮”一声,微信语音被挂断了。
安以昕长出了口气,先前凝聚起来的一点虚无渺茫的希望又被风吹散了。
他全身的力气都靠在了墙上,缓缓垂下了头。
六千万……
现在他的年薪不过五十万,还都在李昱手里。
谁能想到LPL明星中单,银行卡里的存折是三位数。
之前Polaris直播里说过,他的年薪是五百万左右。
那可是世界冠军上单啊,还从FWG出道,他这一张口就要一年两千万的转会费。
安以昕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手心又攒满了一捧混着温热的雨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一声自己的名字。
安以昕愣了下,以为是微信电话还没挂。
那个声音又响起,这回他听清楚了,不是从耳机传来的。
他慢慢抬起了头。
路灯依旧在偷懒,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漆黑,只有雨声哗啦浇在耳侧,却没有落在头顶。
突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映在了面前之人的脸上。
温润清隽的面容,唇边扬着柔和的弧度,眼眸似容载了万千星辰,星星点点的光就汇聚在其中,澄澈、宁静。
“安以昕。”
他叫的是他的名字,不是id。
温似亦撑着伞遮在他上方,向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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