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顾惊羽微微抬头,正对上那束凝视他的目光,他顿了顿,沉着答道:“弟子不知。”

漆黑的眸子犹如夜色下的深海,汹涌波涛隐藏在海面之下,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制着,并未掀起一丝浪花。那双眸子的主人缓缓阖上了双目,低声道:“今日到此为止,你下去吧。”

顾惊羽垂首退出殿外,榻上那人影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凤目微垂,最后落在他方才落座的榻上,良久后才沉沉地阖上了。

他强作镇定,一直回到房内,才长长地松下口气。

再伸手抚上额头,才发觉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打开识海,从操作面板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枚丹药,犹豫了片刻后,将其捏碎,取出一小片服下。

这解药七日之内若一次性服下便能立即恢复灵脉,可若是碾碎了分次服用,效力便会大打折扣,虽然能扼制症状,却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彻底解毒。

为了不露出破绽,他需要延长修复灵脉的时间,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秋照夜慢慢治好的。

但想到方才秋照夜犀利的目光,他真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到那时。

金丹碎片的谜团也令他隐约感到有些不安,还是得找机会查查秋照夜寝殿里到底藏着什么。

门外传来喧哗声。

“林师弟!”

他打开门,却见众人聚在门外。

从服制上,他认出了是百草堂、千机堂、执事堂等各堂弟子。

只见众人忙不迭将各式上品丹药、法器、灵材等往他手里塞,还有人直接将东西送进了屋子,将桌案堆得满满当当。

“林师弟不及弱冠就从大比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年轻的守殿弟子,如今更是得到宗主青眼,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听说宗主还亲自为林师弟打通灵脉,说不定将来为师弟破例收为亲传弟子也指日可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恭维话几乎快将顾惊羽淹没了。

可在众人的吹捧声中,却传出一个异常突兀的声音,“消息传得挺快,这么快就有人来套近乎了。”

众人纷纷向声源望去,见一名守殿弟子抱胸靠着回廊立柱,“贼还没捉到呢,就急着来拍马屁。”

有人不满地指着那人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只见对方面露不屑,“当时常清殿弟子都没有问题,为何只他一人灵脉滞涩?宗主堂堂大乘天尊,又为何要给一个筑基期的小弟子治疗灵脉,你们都不会动动脑子吗?小心马屁拍错了地方,回头惹祸上身。”

顾惊羽上下打量此人一眼,透过表象看本质,眼光毒辣,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于是留神注意了对方的腰牌,将裴慕之三字记下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像是将方才的话听进去了。

顾惊羽轻笑了一下,冲裴慕之道:“今日我能在治疗后安然无恙地回来,是否能够证明清白呢?”

虽然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但顶着个嫌犯的帽子,行事起来多有不便。

可裴慕之却不以为然,“我不知你耍了什么手段。但在我这里,有嫌疑就该去执法堂受审。”

“我若是不去呢?”顾惊羽声音微沉。

开玩笑,要是去了执法堂,他不得掉层皮?想想就疼。

裴慕之微微眯眼一扫顾惊羽,随后捏出一张符文抛向空中,符文化作一只金翅鸟,在顾惊羽头顶盘旋。

“那就接下战书,若败了,即刻押入执法堂受审。我若败了,自然也凭你处置。”

说着又补充道:“你灵脉滞涩,我不乘人之危,不用灵力,只比剑术,你敢不敢接?”

原来目的在这,顾惊羽看出这就是个刁难他的借口。

毕竟他一个新来的小弟子,不到一月就进了内殿,若是不来个下马威,今后怕是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裴慕之作为守殿弟子中的领导者,势必要有这么一出。

发现有热闹瞧,周遭人们顿时发出喧哗声,“接啊!”

“若当真清白,就不怕进执法堂。”

顾惊羽目光一扫众人,一个秋照夜已经够他烦了,若再隔三差五来几个不长眼的给他找麻烦,岂不是防不胜防?

一定得先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以免日后生事。

于是抬掌向空,那火鸟便飞入他掌心,化成一个金色的飞鸟印记,“好。”

这就算是接下了挑战,只有当双方分出胜负之后,那印记才会消失。

“那可是金丹期的裴慕之,就算不用灵力,实力也呈碾压之势。”

“这不是必输无疑了吗?”

议论声在周遭此起彼伏,顾惊羽不为所动,缓缓拔剑而出,伴随清脆的金属声响起,银白剑锋斜指地面,随着嗖地一声闷响,剑鞘直入青石地砖,竟没入三寸有余,仿佛插.入的不是砖石,而是泥地。

裂缝蔓延开去,连碎了数块地砖。

裴慕之垂眼看向斜入地面的剑鞘,浓眉蹙起,终于警惕起来。

他紧盯着顾惊羽拔剑而出,二话不说先发制人劈空斩去。

剑气形成肉眼可见的刀锋驰来,顾惊羽迅疾闪过,即刻转身挥剑而去。

长剑破空,响起阵阵嗡鸣。

裴慕之本还担心自己实力远高于对方,会胜之不武,可刚接下一招后便彻底改变了想法。

对方的剑意杀机汹涌,高深莫测,几乎令他应接不暇。

这是筑基期该有的剑术?!

不仅如此,他甚至隐隐感到对方并未发挥全部实力,总是在若有若无间收招,似乎有意压制自己。难道是他太过震惊产生的错觉?

围观者目不转睛地盯着战斗中的二人,裴慕之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而林殊雨不过刚刚步入筑基期,这场战斗本该没有悬念。

可顾惊羽手中之剑却呈压制之势。

众人瞠目结舌,满堂皆静。

直到有人似看出了什么,惊呼道:“他使的好像是凌太虚?”

“不可能,我怎么没看出来?”

“就是凌太虚!”

从顾惊羽变幻莫测的身法中,终于有人看清了,确是他们初入门起便练习到枯燥甚至麻木了的基础剑法。

就是这所有人都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的剑法,在顾惊羽的手中却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剑意。

此时数名守殿弟子刚刚换班回到院内,正撞见这一幕,其中甄子昂见状瞪大了眼,“师弟!”

眼见与顾惊羽对战的竟然是裴慕之,他想也没想即刻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人群重重围住。

“他们二人下了战书,任何人不得介入。”

“下战书?”甄子昂不可置信,指着战斗中的顾惊羽怒道:“他灵脉滞涩,你们这是乘人之危!”

有人却叹了一声摇摇头,“到底是谁乘人之危可不好说。”

甄子昂闻言面露诧异,再次望向场中时,才终于明白那人话中的含义,这分明是单方面的碾压。

许是被打得心态崩溃,裴慕之下意识地施展全力,顾惊羽分明感到对方剑气里涌入了汹涌灵流。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被围观弟子发现对方使用了灵力,最终还败在他手上,那他的修为可就真说不清了。

众人正屏息凝神地观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战况急转直下。

只听哐当一声响,裴慕之跌坐在地,手中之剑被生生震飞数丈外,撞上院墙后落下,竟削铁如泥般直没入地砖里。

转眼一柄银白剑锋横亘在其颈间。

胜负已定。

裴慕之显然陷入了难以置信的恍惚感中,手腕还在因为方才的冲击而微微颤抖着,掌心那只金色飞鸟印记也倏然消散。

他被方才那凛冽剑意震慑得许久无法回神,丝毫没有留意到颈间剑锋已然撤去。

在愣怔的人群中,甄子昂率先醒过神来,欣喜地上前拉过顾惊羽双臂,目光关切地打量他一番后道:“师弟,你的剑术何时这样精湛了?没受伤吧?”

顾惊羽摇摇头,又看向裴慕之,却见对方还在愣神,于是微微一笑,伸手道:“承让。”

裴慕之此时才回过神来,见玉白色的纤长五指伸至眼前,犹豫了一下伸手与之相握,随之一个力道将他拉起。

他犹豫了一下,垂眸沉声道:“你要如何处置我,直说吧。”

他已做好了心里准备,虽然多数人会顾及同门之谊不至于下死手,可他也曾听闻有输家被废去修为或逐出师门。

愿赌服输罢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哪知耳边却传来对方轻快的声音,“不如何,交个朋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猝然抬眼却见一幅明媚的笑容落在视线里,秋日的正午阳光温暖和煦,洒在十七岁少年的乌发与肩头,一阵风吹来,扬起几片秋叶,伴着乌黑的发尾飞舞空中。

清澈的眸子如星光般耀眼,瓷白的肌肤上点缀着藕粉色的一双薄唇,他恍惚了一瞬,直到眼前人微露诧异地试图抽手,他才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对方的手不放。

他连忙松开,缓解尴尬般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算我承你个人情。”

“说过了,交个朋友,我们两不相欠。”

此时人群恢复了喧闹,纷纷围了上来,顷刻就将顾惊羽围在中心,称赞声唏嘘声不绝于耳。

甄子昂连忙拉着顾惊羽往房内去,一边走一边推开众人让出一条路。

裴慕之怔怔地望着在人群簇拥下远去的少年。

败了,他心道,败得彻底。

*

就在距守殿弟子院落不远处的半空中,倏然闪过一道缩地成寸阵盘,其上衣摆翻飞的青白人影正欲落地,却在眸光瞥过院落时迟滞了一会。

深远的目光停留在院落内人群簇拥下的少年身上。

狭长凤目眼睑微垂,鸦羽般的长睫似有触动一般微颤了一下。

眸子蕴藏的深海海面,似乎倒映出一个身影,与眼前的少年徐徐重叠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