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客栈中。

楚照流跟着谢酩,将里外上下都搜了一通,也没找到昙鸢。

周遭在暗下去的瞬间,惑妖将昙鸢传走了。

“很不妙,惑妖擅长勾出人心最脆弱阴暗之处。”楚照流紧抓着扇子,脸上浮现几分凝重之色,“连你都着过他的道……走,我们得尽快把昙鸢找回来!”

却没能走动道。

楚照流诧异地回过头。

谢酩依旧抓着他的手臂,没有放开,屋内的灯火飘忽,一室幽暗,他背着光,眸底沉黑如潭:“先回答我,你怎知?”

楚照流眨了眨眼:“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着过道?还是问我怎么知道破局之法?”

谢酩:“两者皆有。”

楚照流扇子一展,遮着半张脸,漂亮的眼睛半眯着,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那此事就真的说来话长了,等出去了再说,先找人吧,分头行动。”

他扇面遮掩下的嘴角没有扬起,瞅了眼谢酩,想起一百年前,他在惑妖幻境中的模样,一份担心顿时掰成两半,哪哪儿都不放心,无声嘀咕了句:我这是当爹来了吗?

谢酩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松开手,却摇摇头:“若是分开,正中惑妖下怀。”

也是。

楚照流不忘嘴上逞一句上风:“那你跟紧我。”

谢酩垂下眼:“嗯。”

佛珠上的气息忽远忽近,难以确定位置。

昙鸢走了许久,一路上见着了许多东西——都是惑妖特地展现给他看的。

前方的茶摊里突然传来声清脆的巴掌声与怒斥。

昙鸢闭上眼,脚步未停。

怒斥声更大了:“让你脱你就脱,败坏了老子兴致,老子就把你的手剁了!”

一声呜咽声随之响起,细细弱弱的,听起来竟还只是个孩童。

昙鸢步伐微顿,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中染着金光,透着无奈的慈悲。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小女孩被巨力打飞,嘭地撞翻了一片桌椅。

茶摊上的客人没人敢吱声,咬着耳朵,纷纷叹气:“这不是郭二霸吗,刚去砸了人家客栈,又来为难个小姑娘,仗着家里有财有势,欺男霸女的,城东的葛娘子便是半夜被他闯入家中,欺辱了去,不甘投井……”

“这小姑娘才十二三岁,是个孤儿,被那唱曲儿的捡来,爷女俩唱曲为生,今天一个人出来唱曲就碰上了郭二霸。”

“今日肯定不能善了,这小姑娘惨咯。”

正说着,那些客人似乎注意到了昙鸢,殷切地望来,眼神期待:“大师,您一看就是高人,救救那孩子吧!”

“是啊大师,您不救那孩子的话,以郭二霸的一贯行径,肯定会欺辱了这小姑娘,再送去妓馆接客,给自己赚银子的!”

“大师……”

周遭嘈嘈杂杂的声音不断,期望的目光无比炙热。

昙鸢无声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衣帛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郭二霸扯开小女孩的衣襟,暧昧地打量着:“年纪不大,还挺有料啊。”

昙鸢的唇动了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救命,救命啊!”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字字泣血:“救救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操,还敢咬老子,剁了这贱人的手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郭二霸的奴役举起了刀,压着骨瘦伶仃的小女孩,就要一刀斩下。

小女孩尖叫着哭得撕心裂肺,恶霸笑容猖獗。

昙鸢心中冷冷一突,抬了抬袖,又咬牙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周围一片倒嘘声。

昙鸢忽然有些恍惚,好似眼前的场景极为眼熟,明明伸手便能搭救的事,却因为无可奈何而不能出手。

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又朝前走了会儿,见到有间破庙,便走了进去,凝望着庙中的佛像,沉沉叹了口气。

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在靠近庙外后,察觉有人,停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传来,还染着哭腔:“大师,我、我可以进来躲雨吗?”

昙鸢闭眸不语。

小女孩期期艾艾地探着脑袋,见他背影沉默,不敢踏进去,抱着膝盖坐下来。

幽微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了半夜。

白衣僧人静坐在残缺的佛像前,忽然喉间一痒,血腥气蔓延在口腔中。

昙鸢茫然地望着佛陀,脑中忽然有些乱。

无论是寒风的凄切,还是眼前的血泪,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诞生在幻境中的苦难,便不是苦难么?

察觉到内心的动摇,昙鸢神色一凛,起身离开了破庙,没有看庙边的小小身影一眼。

小女孩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拢了拢残破的衣衫,忽然跌跌撞撞地跟上来。

白衣僧人一手杵杖,在大雨中前行着,身后瘦小伶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幻象。

昙鸢脑中清晰坚定地想。

他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冰寒的雨夜,宛若温暖的火光。

小女孩痴痴地追寻着这道光辉,却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但即使不看,昙鸢也能从呼吸中听到,身后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尖叫挣扎、泪痕斑斑的脸。

他的脚步没来由地停顿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小女孩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

小女孩稚嫩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恶霸说,明天就把我卖进妓馆,做最下贱的娼妓……大师,你要去哪里,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带我离开这里……”

昙鸢手中转动着佛珠,身上的金光炽盛。

长街空空荡荡,两道边的屋中黑漆漆的,天地被雨幕连得模糊一片,唯有昙鸢身上的金光不散。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几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泥水里,呜呜哭起来。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昙鸢的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静默数息,终于开了口:“你非真人,而是虚像。”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小女孩艰难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贴近了他两步,抽噎着问:“难道我遭受的一切,在大师眼里都是假的吗?”

昙鸢一时哑口无言。

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小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来了,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啊!”

昙鸢双眉紧蹙着,僵直着没有回首。

“好啊你,还敢逃,”追上来的奴役一把拽住小女孩,“来人,把她抓回去服侍老爷养的藏獒!”

小女孩更加惊恐,尖叫着抓住昙鸢的衣角。

几个奴役骂骂咧咧:“哪来的臭和尚,敢多管闲事,就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臭丫头,放手!”

“好痛,”小女孩被狗咬了一口,浑身颤抖,惨叫不止,“您为何不救我……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啊,好痛,大师!”

稚嫩的嗓音一声声划破耳膜。

昙鸢的呼吸一颤,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

他回身振袖,瞬间击飞了那些奴役与恶犬。

小女孩倒在水泊中,气息微弱地蜷缩着,见他终于回了头,露出个向往的微笑:“大师……您还是回头,咳、看我了……”

昙鸢身形一僵,攥紧了手。

他一出手,破绽显露,身上原本牢不可破的金光黯下来,眼神却依旧清澈平和,淡淡道:“惑妖,现身吧。”

小女孩恍若未闻,泪流满面地拽着他的衣角:“大师,您看我了,那佛祖会度我吗?”

雨水浇注而下,将她身上的伤口洗得血淋漓的,那张俏生生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和真人一般无二。

昙鸢握着法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惑妖,你在耍什么把戏?”

“大师,”小女孩没听清他说的话,眼神空洞洞的,“我给您唱曲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昙鸢的嘴唇动了动。

他垂首望着浑身上下都狼藉一片的小女孩,指尖倏地颤了颤,默然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女孩吃力地笑笑,愧疚道:“大师的袍子被我弄脏了。”

难道她不是惑妖?

可她……也非真人。

纵然知道对一介幻影怀有恻隐之心愚昧,可昙鸢终是无法容忍一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茫然。

早知会如此,他为何不早点出手?

……倘若面对此情此景的是谢酩,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挥剑斩杀这一切幻象吧。

昙鸢苦笑。

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残影一现。

小女孩的咽喉被无情穿透,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昙鸢瞳孔一缩。

眼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浑身裹在一团黑雾之中,抖去武器上的血珠,迎着昙鸢的眼,轻慢地笑:“你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恶事发生,见她被骂被辱被欺,也无动于衷,现在又在这里当什么假圣人?早些送她解脱不好吗。”

小女孩的血染红了昙鸢的衣袖,她还有一息尚存,嘴唇蠕动着,神色空茫。

她在说:大师,我好冷。

昙鸢如遭重击,心口冷冷一跳,怔怔望着她。

正在此时,耳边陡然传来声熟悉的怒斥:“发什么呆!”

楚照流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把拉起昙鸢,一退三丈。

前方谢酩白衣如雪,鸣泓剑出鞘,当的一声,惊天动地一声响,谢酩挡住了那人一击,腕下使力,剑身斩破雨幕,反击而去。

藏在黑雾中的人脚下地砖寸寸碎裂,骨头都出现了咯吱脆响声,吃力地接着这一剑。

谢酩巍然不动,鸣泓剑下压劈去,势如破竹斩去,对方闷哼一声,不敢再直面锋芒,翻身飞速后撤。

是在城外袭击楚照流的人。

谢酩眸色冰冷,怎可能再放过他,刹那间千万雨滴化作利剑,直冲而去。

若是此地是现世,那人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可惜这里是惑妖的幻境,她可以掌握这里的一切。

裹在黑雾中的人最后看了一眼昙鸢,消失在暗处。

谢酩皱皱眉,收剑回鞘,转身回到楚照流与昙鸢身边。

昙鸢内心动摇,再次受创,轻咳一声,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

楚照流久病成医,飞快给昙鸢喂了药,顺了顺他的背:“都和你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何苦来哉呢。”

昙鸢眼底还有几丝残存的茫然:“可是贫僧所见,都是真实发生的。”

谢酩居高临下望着他,冷淡道:“愚蠢。”

昙鸢沉默一瞬,却没有反驳,点了点头:“贫僧的确愚不可及。”

“先寻个地方坐下打个坐,”楚照流慈祥地摸摸昙鸢的光头,“我和谢酩给你护法。”

昙鸢满腔心绪顿时变了味,百味杂陈道:“……能不能不要摸贫僧脑袋。”

三人重新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坐下,给昙鸢护法。

楚照流琢磨了会儿,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扭头望向谢酩,却发现谢酩也似想到了什么,正转过头来,恰巧与他对上。

楚照流:“……”

这是第几次了。

谢酩嘴唇微动,传音给他:“你先说。”

楚照流也不客气:“谢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觉不觉得,惑妖是不是有些太针对昙鸢了?”

简直就像预先知道昙鸢会怎么做、有什么反应一样。

纵然惑妖善识人心,以昙鸢的道行,也不该被这样针对。

谢酩点头:“确实。”

“该你说了,”楚照流往谢酩身边凑了凑,和他排排坐着,“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迎着这双眼睛,谢酩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

他安静地抚了抚剑身,薄唇微动,面不改色:“忘了。”

楚照流:“……”

你这敷衍也太过敷衍了吧!

他撸起袖子,正想给谢酩一点颜色看看,外头天色一亮,热烈的敲锣打鼓声乍然响起。

庆典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