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殷和光。

这是天生异象后,西雪国的皇帝与皇后给儿子取的名字。

相比儿子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就,他们更宁愿儿子和光同尘,毕竟慧极必伤。

殷和光从小聪慧,虽然贵为太子,却仁慈平和,后来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大将军陶瑞,也是他从街边捡来的小乞丐。

十四岁时,佛宗高人亲临西雪国,带走了殷和光,断三千发,更名昙鸢。

从此斩断尘缘,潜心修行,不问世事。

佛宗已经近千年没有过这样好资质的传人了,没有传人,就代表着宗派不可避免的衰落,上下对他都抱有极高的期待。

所以西雪国被东夏国的铁骑碾灭,攻入都城,屠城放火一事,被特地压了下来,没有让殷和光知道。

修士与凡俗有着清晰的界线,更何况是不问世事的佛门。

等殷和光得知的时候,西都的大火已经烧灭了。

他匆匆赶来夙阳,只来得及在一支穷追不舍的军队手下,救出了幼时的好友陶瑞。

陶瑞一见到他,当即跪下来崩溃大哭:“殿下,您终于来了,他们屠杀我们的臣民,陛下和娘娘被、被……”

殷和光脸色苍白,回到陶瑞的别院,沉默地听他讲述这场残忍的战事。

西雪和东夏两国积怨已久,时时交战,但东夏国的国力没有西雪国强盛,东夏国时常惨遭落败。

这次指挥战事的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修士,被奉为国师,东夏国在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了国都。

大军兵临城下,皇城有着道道大阵守护,东夏国的使者循循善诱:“只要打开城门,自愿受降,我们必不会杀伤百姓。”

殷和光的父皇最后还是开了城门,不料东夏国背信弃义,进城开启了一场残忍的屠杀,最后一把大火,将皇城烧了个干干净净。

陶瑞跪在殷和光身前,低头埋在他膝弯,痛苦与怨恨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从齿间一字字地磨出了话:“您一定,一定要报仇雪恨!”

殷和光眼底多了几分茫然。

还在尘世时,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有无数人悉心呵护着,剃度修行后,他又是宗门向往的未来,被严厉教导,仔细看护。

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大脑一时陷入空白。

陶瑞却逐渐亢奋起来。

一个强大的修士,要碾灭俗世的国家再简单不过。

但是殷和光沉默许久后,拒绝了。

陶瑞被当头泼了瓢冷水,又嘶声请求了许久,见殷和光闭口不语,愤而起身离去,召集了所有的家眷家臣,跪下来请求殷和光出手。

师父的谆谆教诲,父母的养育之恩,家国的责任重担,仁慈宏大的经义……所有的一切都在撕扯,殷和光闭了闭眼,艰涩开口:“陶施主,改朝换代,如河流奔涌,不可逆改。”

陶瑞眼底通红,一句一磕头,磕到地上见了血,也依旧没有得到答复。

他跪求到天黑,最后冷笑了声,不再说话。

当晚,殷和光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别院中已经尸横遍地。

陶瑞的剑从最后的一位夫人心口拔出,血淋淋地横在自己脖颈前,状若癫狂地大笑过后,厉声诘问:“你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成什么仙!”

殷和光脑中嗡一下,翻手隔空打飞那把剑:“你在做什么!”

“殷和光,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又出什么手?害我们落到这般境地,满意了吗?”

“我……”

殷和光神思大乱,握着念珠的手指陡然一颤。

“你连你的国家、你的生身父母都不要了,血海深仇在前,慈悲为怀?伪善小人!”陶瑞重新捡起血剑,冷冷道,“我就算化为厉鬼妖邪,也势要杀光东夏国人。”

“记住了,我们都因你的不作为而死。”

血光一闪,陶瑞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煞气怨气冲天。

殷和光僵硬地立在一片血泊中,五脏肺腑仿佛被人紧攥着,痛苦得蜷缩下身子,难以呼吸。

他恍恍惚惚地收敛了满地尸骨,画下阵法,压住了陶瑞后,前往了自己的故国。

无数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在烧得焦黑的西都内,见到殷和光,纷纷围了上来。

“太子殿下,您要为我们报仇雪恨……”

“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啊!”

“你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么?我要那些东夏人不得好死!”

殷和光在城中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

他们临死前被百般折磨,甚至连冤魂也没能生成,魂飞魄散了。

无数人指着他,无数声音环绕在侧,师父的教诲却在脑中不断响起,整个世界仿佛割裂开了,他是佛宗寄予厚望的佛子,又是尘世西雪国的太子,所有人都在诘问着他,要他这样做,要他那样做。

殷和光浸在那一股股无边的怨念中,无声低念往生咒,以身为代价,度化了满城不愿离去的怨灵,送他们前去轮回。

金光灿灿,佛乐声响,整整百日。

精疲力竭后,他在故国的焦土中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他坐在另一座起火的城池中,满地尸首,雪白的衣袍上浸透了血。

我做了什么?

殷和光脑中空空荡荡,望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他敬仰的师父负手在侧,深深一声叹息,回身一指点在他眉心。

“你忘不了尘缘,铸成大错,念在你天生佛骨的份上,为师罚你禁足优昙山,再也不得下山。”

“这些俗世记忆,便封印了吧。”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被封印的记忆一点点回归,昙鸢脸色雪白,手中的法杖砰然落地,按着额头,发出痛苦的低吟。

这一城的冤魂,难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救济苍生的活佛,只是个手上沾满血的刽子手。

幻境之中,强烈的感情记忆会被惑妖吸食,她笑吟吟地接收了这段记忆,满意地展现在楚照流与谢酩眼前,舔了舔唇角,像是享受到了什么美味:“你们人类,就是这般软弱无能。”

谢酩早有预测,脸色没什么波动。

幻境会将心魔具象化,第二次交手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藏在黑雾中的人用的武器,非枪非戟,而是一柄法杖。

楚照流看得心里滋味无比复杂,闻声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道:“那无能的阁下,当年又是被谁斩杀?”

惑妖并不动怒,悠哉悠哉的:“你们现在动用不了灵力,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嘴上再厉害,又有何用。”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谢酩,顶着张普通老实的男人脸,声音姿态却无比妩媚,有种割裂的违和感:“谢酩,若是你肯老老实实地让姐姐睡一觉,好好暖被窝,姐姐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你。”

楚照流冷不防呛了一下,敬畏地望她一眼,默默觑向脸色冷如冰碴的谢酩。

您老的口味,还挺独特哈。

他的目光一斜,眼角余光就注意到了城楼之上。

昙鸢还处在失神中,甚至没注意到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提着杖,正在接近他。

楚照流陡然反应过来。

纵使是失去灵力的谢酩,也不容小觑,依照惑妖的一贯谨慎,哪儿敢正面对上谢酩。

惑妖可以在幻境内幻化成任何东西,下面这只惑妖是分身,上面那个才是本体!

她想杀了昙鸢!

“谢三!”

这次无需楚照流多言,谢酩倒提着剑,朝前跨了一步,望着围过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淡淡道:“去吧。”

楚照流翻手提剑,在足下贴了两张轻身符,轻盈地一跃而起。

“锵”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楚照流一剑格挡住惑妖一击,看似细瘦的手腕力道却重及千钧,纵使没有分毫灵力,这一剑蕴含的力量却依旧惊人。

惑妖显出了个风韵成熟的女人面貌,柔柔地哎了声:“你在城外被袭击过,又看过方才的画面,还敢把后背留给他?”

“在城外袭击我的是你,又不是昙鸢,”楚照流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吧,比较记仇。”

惑妖目光带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张桃李似的脸:“一百年前,本尊将谢酩拖入幻境,将将要得手时,也是你破坏了本尊的好事。”

“那真是不幸,”楚照流敛容,“今天我要破坏你第二桩好事了。”

话音才落,刀剑相击之声再度响起。

起初交手的几十招,楚照流还能凭借巧劲化解,然而灵力无法流动,光凭技巧要与惑妖正面交战太难。

他边退边不动声色布下符阵,刚勉强布了一半,身后陡然袭来股劲风。

楚照流闪避再快,也没能彻底躲开被一剑,肩头被穿透,血色逐渐浸透了青衣。

惑妖出现在他身后,低低嗤笑:“你是不是忘了,这座幻境,可是本尊的地盘,一切规则只凭本尊意念。”

楚照流挑挑眉:“是吗,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像只老鼠似的躲来躲去?”

惑妖面色一沉:“等我取得佛骨,就连谢酩也难奈我何,你……啊!”

迎面一泼热血陡然洒来,楚照流连退几步避开,愕然地抬起头。

一直呆呆的没有反应的昙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惑妖身后。

他按着惑妖的肩,将提剑的那只手生生撕扯了下来!

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现在的昙鸢,身上明显笼罩着一股阴郁的煞气。

妖血溅了满面,昙鸢却笑了。

这哪儿还像佛宗圣洁无比的佛子,分明是个妖异邪透了的血和尚!

楚照流心底一沉,试探着叫:“昙鸢?”

昙鸢望向他,不紧不慢笑道:“那个伪善懦弱的废物已经被我压制沉睡了。”

不等楚照流有所反应,昙鸢的右手猛地朝前狠狠一掏,血顺着他刺入惑妖胸膛的手掌滴滴答答流出来,慢慢地补完上一句话:“我是殷和光。”

惑妖闷哼一声,化为一道暗光,意欲遁逃。

殷和光甩了甩手上的血,眼底流露出一丝冰冷杀意,立刻追了上去。

脚下的城楼陡然颤抖起来,远处的天空在块块塌陷。

楚照流脚下的轻身符早就效力尽失,化为飞灰,城楼崩塌的瞬间,他也跟着跌了下去。

失重感传来,楚照流镇定地又掏出了两张符纸,还没来得及贴上,就见前方一人飞身而起。

旋即便跌进了一个坚实微凉的怀抱中。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微微一怔:“……谢酩?”

谢酩平淡地“嗯”了声,一手拦在他腰上,一手勾着膝弯,将他抱在怀中,轻身落到地上。

幻化做客栈伙计的惑妖分身被一柄剑钉在柱子上,死不瞑目地望着两人。

鼻尖充斥着馥郁冷香,垂落在脸上的黑发丝绸般微凉,楚照流偏了偏头,有点不自在:“放我下来吧。”

满地堆积着尸骨,血色成河蜿蜒,谢酩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逐渐崩坏的天空。

惑妖受了重伤,幻境在崩塌了。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跟张纸似的单薄。

一百年前,谢酩独自面对三尊妖王,虽然后来的史书上轻描淡写地写得他英勇无敌,但那可是几大家族门派联手,也只能重伤的妖王。

诛杀两尊妖王后,他其实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极限了。

隐藏在暗处的惑妖伺机出动,将他拉入了幻境。

那是个很恬美的梦。

谢酩丢掉了现世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岁,流明宗还未遭劫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受了重创,他几乎瞬间就沉溺在了那场美梦中,即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也放任不管。

就在这样的美梦中沉睡下去吧……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

就在那座幻境中,十几岁的谢酩遇到了一个眉目生得极好的陌生人。

那人坐在桃花树上,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望下来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似怜悯,又似温和,杂糅在一句带笑的叹息中:“谢酩,我来接你回去。”

“顺便带你杀个人。”

“我一直以为,一百年前,将我拉出幻境的人只是个虚影。”谢酩静默片刻,“原来不是。”

楚照流眨眨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你也可以只当那是个虚影。”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颤坍塌,谢酩却依旧如履平地,臂弯稳稳地抱着楚照流,闻声垂下眼睫,眸光微敛,有些玩味地重复:“只当那是个虚影?”

当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