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把伤痕很多的剑
“谁中毒了?”
“他们家公子。”秦属玉奇道,“小道友,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我莫名松了口气,“没事……我觉得,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他倒是没多问,“好。”
就当是为了灵石,跟荆年当面道个谢吧。
荆家的府宅是镇上最为气派的,只不过此刻却大门紧锁,仆人忘了点灯笼,守门的石狮隐在暗处,面容仿佛都变得阴森可怖。
再走近些,听到里面传来哭泣和吵闹声。敲门片刻,闹声依旧不止,其中多了一行脚步声。
给我们开门的是荆年。
看到他的瞬间,我恍然以为他又在对我笑,恶意直白如毒蛇。再细看,少年并无表情,只是天生一双笑眼,眸子明正如琉璃瓶。
真是奇怪,这样的一张脸,居然能作出那样的神情,如果他和我一样也是人造物,其中工艺定然精妙无比。
荆年此刻一手拿着竹瓢,另一只手拿着块往下滴水的带骨羊肉,用手肘开的门,像是在厨房干活中途出来开门的样子,凌乱仓促。
说起来,他每次见我,手上都要拿点什么东西,真客气啊。昨天是兔子和衣服,今天是羊肉。
我也举起手里的属玉鸟对他挥手,“晚上好。”
他脸上闪过诧异,这个微表情只浮现一瞬,在看到我身旁的秦属玉后,马上消失。
“两位请进,老爷和太太已经恭候多时了。”荆年唤来两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下人,“仙长远道而来,好生伺候。”
然后拎着肉就要退下。
他怎么装作不认识我?我自然不让,“你就这么走了?”
他晃晃手里的肉,“水应该烧开了,奴才得去守着。”
他说得好有道理,我一时语塞,回头正巧看到秦属玉疑惑的目光,想起我们来的目的,便顺口说:“不是说你们家少爷中毒未解吗?”
“中毒的人要解毒,没中毒的人要吃饭。”他对我微微颔首,去了后厨。
属玉鸟轻咳一声,道:“我们去看看荆公子吧。”
我便应下,下人们直接将我们带去了后院,门外听到的杂音就来自这里。
由于蝎子昼伏夜出的特性,荆公子不像之前的患者一样安分,他为了降温,将在院子地上奔跑打滚,燎泡不断破碎流出脓液,将积雪变得肮脏无比,地上散落着他脱下的衣服。
我脑子里开始自动回放昨日的情形,荆少爷抽完荆年后,也因为太热把衣服脱了,许是那时就中了毒。
报应来得倒挺快,我想。
下人们按住他又不敢下死劲,遂又挣脱,往复不停,他的父母和表妹则在一边哭泣和劝阻。荆母荆父见到我们过来,欣喜地对荆公子喊道:“儿啊,快过来吧,仙长来救你了。”
荆公子许是热得失去了理智,反而窜去了相反的反向。
一声巨响从后厨传来,我跟进去,看到他一头栽进了洗菜的大水缸里,只剩两只脚在外面扑腾。本在切菜的荆年只能放下物事,把他弄出来,然而荆公子实在不配合,水缸被打破了个大窟窿,洒了一地的水。
场面荒唐又滑稽,但周围的荆家人都是一脸焦急和悲伤,仿生人的情绪脚本开始报错,导致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属玉又是个面瘫,我只能看向荆年,他将荆少爷放在一旁,顾不上拧干衣服就去收拾残局了。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捡水缸碎片,结果一伸手,就被他按住:“您歇着吧,这是我们这些下人做的事。”
我看看周围,小声凑在他耳边问道:“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可以悄悄告诉我。”
他猝然偏过头,耳廓擦过我的唇边,有瞬间的酥麻。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静电会被解释为缘分。我乱七八糟地想着,荆年却眼神阴沉,像变了个人似的,命令道:“不要靠我那么近。”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不仅是因为无法拒绝的祈使句,还因为直觉感到了危险。
另一边,秦属玉用丹药让狂躁的荆少爷暂时安分了,我以为总算能清净下来,身后又传来一声不亚于水缸砸破的尖叫声。我回头,荆夫人戴满华丽饰物的手正捂着儿子的额头,指间隐隐有血迹,看样子是撞水缸时划伤了。
“我可怜的儿啊,才中了毒,现在又遭了血光之灾,命真是太苦了。”
我心想,这些苦不是他自讨的吗?知道山上有危险还非要去打猎。
只是没想到,她哭着哭着,竟对着荆年喝道:“你刚刚为什么没拦着少爷?昨天也是,为什么不拦着他去上山?”
“奴才人微言轻,哪有这个本事。”荆年淡淡道。
“废物,真是养了一窝废物,奴才都当不好,还不如死了。”她撒气似地骂着,又看了秦属玉和我一眼,道:“算了,看在今天仙长来家里的份上,就不罚你了。来人,把少爷抬进房间里去。”
于是一群人拥上来把荆少爷抬走了,荆年被推搡到门边。他却只是整理了下弄乱的衣服,继续去切肉了,他的背影挺直,如一柄孤单而倔强的剑刃,显得手中菜刀十分钝笨。
至于那些鞭子留下的赭色疤痕,不过是剑的打磨痕迹罢了。它们虽然出自那位千疼百宠的公子哥之手,却与府上每个人都脱不开干系。
我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因为我的话语终究也会成为一道痕迹。
剑所需要的,并不是抹去伤痕,而是经过打磨,变得愈加锋利。
我想帮帮他。
这个念头并不来自程序里的任何算法。
随之而来的,是机械心脏里,突然萌生出来的异样预感。
我抬起头,看到荆少爷先前撕下的碎衣物中,有一小片被风刮起,盖住了屋檐上的驱魔铃。
五黄,天生异象,或有天子降世。
秦属玉似乎也有所觉察,悠悠望天道:“天子,纵横捭阖者,说起来,这修真大陆,已四分五裂数千年之久……”
茫茫风声,无边呼啸,木偶鸟的声音被淹没。
天气再坏,饭还是要吃的。
厨房端出来热汤,冬日里用它祛寒再好不过,袅袅炊烟里,荆府沉闷的气氛稍稍被冲淡。
我并不需要吃东西,秦属玉也已经辟谷,但还是被盛了一碗,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汤?”
“羊蝎子汤。”坐我旁边的荆小姐回答道,她动作优雅地用勺子舀起一勺汤,小口吹了吹,对我道:“尝尝吧,很鲜。”
羊蝎子就是羊排骨,也是因为形状像蝎子而得此诨名,我顿时想起那些骨尾蝎,手一滑,汤洒了。不明真相的荆小姐问道:“小仙长,你怎么了,汤不合胃口吗?”
正在倒茶的荆年闻声望了我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煲的,本着关爱未成年厨师的原则,我强行灌了一口,还没尝到味,就呛得直咳嗽,汤水几乎都被吐出。
荆小姐被我吓一跳,“刚出锅很烫的,你先让它凉会,先去换掉脏衣服吧。”
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你这件衣服,我好像在哪见过……”
差点忘了,这是荆公子的衣服,荆年偷来的。
荆年一定是因为不想让偷衣服的事情被戳穿,才装作不认识我的。我茅塞顿开,迫不及待想用眼神向他确认,谁知他就是不看过来,还拿了把柴刀出去砍明天的薪柴了。
秦属玉则看向荆小姐,用目光表示了询问。她马上摆摆手,露出大家闺秀的标准笑容,“应该只是样式像而已,仙长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会穿表哥的衣服呢?”
她这句话点醒了我,尊贵的不是衣服,是身份。
我也许知道要怎么帮荆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