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寒门26
言朝, 皇宫。
太过宽阔的宫殿即便开了窗扇,也让大殿内的光线显得暗淡,但是燃得通明的烛火又让整个殿内亮堂堂的。
宫人们小心放轻了脚步, 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 就连桌案旁低头课业的小皇帝都敛声屏气。
盖因对面坐了一个正单手支颐小憩的人。
他一身绯色的官服,玉带束腰、身侧垂着长长的紫色绶带,若说如此还不能辨认身份, 那官服上以金线绣出的坐蟒纹样却让人不敢错认。
蟒形似龙, 只差一点趾爪之数, 这可不是谁都能穿得上身。
更别说这官服上的纹样还是蟒服中都极尊贵的正坐蟒的样式, 满朝文武中能得此殊荣的也只有当朝首辅大人,先帝亲指的辅政大臣,杨相——杨明流。
冷风吹得窗子吱呀地晃了一下, 正守着窗的那宫人一个激灵,忙回身过去, 一手撑着窗扇,一手整着支窗横木,小心地调整了大半天, 又用手拉着使劲拽试了一番, 总算确认了不会再被风吹得发出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回身。
正写着课业的小皇帝却被这个动静惊扰, 他抬头看了看大开的窗户, 又瞧了眼那边正小睡的杨明流。
小少年皱了一下眉,抬手招了招, 在过来的人身旁耳语吩咐了几句。
不多一会儿就有人捧着一件纯黑没有一丝杂色的大氅进来了。小皇帝伸手接过, 亲自过去为那边小憩的人披上, 只不过准备退开之际, 却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睛。
小皇帝一怔,旋即露出些懊恼的神色,“是朕打扰相父休息了。”
杨明流看着眼前的人和周围的景象,似是恍惚了一下。
“我睡着了?”
他这么问了一句,但很快就收敛起一切外露的情绪,平静地点了头,“御前失仪,是臣之过。”
说是这么说着,他脸上可并没有什么“有过”的神态,反倒是对面的小皇帝急道:“相父操劳国事实在劳累,难得能歇歇,是朕搅扰了。”
杨明流神色很是平常,一点也没有被这天底下最尊贵人道歉的受宠若惊。
他摇头道了句“无妨”,又好像随口问了句少年“习到哪儿了?”,得到答案之后又如常的考教了两句。
从头到尾都一派自然,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那一番小憩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一梦数年。
对面的小皇帝虽然被这猝不及防的临时抽查问得紧张,但是好在他有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学起东西来一向基础扎实,虽然回得磕磕绊绊,但到底都答上来。
杨明流问了几句,便也轻颔了一下首,简短地道了句“不错”。
小皇帝受了夸奖,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些喜意,但是又想起相父平日的教导,忙绷紧了神色、把这些外露的情绪收回去。
这简单的课业抽查之后,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情况:小皇帝回到桌旁继续未完的课业,而杨明流半敛着眸子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他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毕竟就算是他,时隔了这么久,要想全然接上眼下的情况也需要些时间:如今的朝堂局势如何?各地的情势怎样?最近可有什么紧急奏报?……
事情既多又杂,但是他那会儿生出要回来的预感时就有所准备,这会儿倒不显忙乱,只捋了捋思绪就定了神,又重看了一遍手边的折子,对眼下的情况便也有了大略的认识。
倒是那边本该专心课业的小皇帝偷眼瞧了好几回杨明流的表情,见后者终于看完折子,这才大着胆子插话,“相父刚才是做了个好梦?”
杨明流被问得稍怔。
见没被斥责,小皇帝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又接着:“朕瞧着相父心情像是极好的模样。”
毕竟要是平常,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得一句“不错”。
杨明流稍稍垂下了眼:心情好吗?
舌尖碰了碰刚才口腔内被磕出血痕的地方,这会儿的身体自然没有了那伤口,但杨明流还是露出了点儿笑来,颔首:“确是好梦。”
小皇帝听得此言,越发好奇:不知什么梦能被喜怒不形于色的相父称作好梦?
虽是身份尊贵,但小皇帝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少年,没个答案,心里一跟猫抓了一样的难受,许是见对面人今日心情着实不错,他也禁不住松快了许多,壮着胆子问:“相父是做了什么梦?梦中可是有什么桃花妖?恒月仙子?”
脱口而出后两句话,小皇帝就知要遭。
果然见对面的杨明流淡淡瞥来一眼,倒是并未有什么怒气,脸上仍是那淡淡含笑的神情。
小皇帝悄悄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相父会因为今日心情好不与他计较的时候,就见对面人已经稍稍扬声,吩咐下去,“去陛下的书房找一找,有那些神鬼异志的话本子、杂书的……”
小皇帝呼吸一下子屏住,就见那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烧了。”
小皇帝脸色一白,却也不敢出声为自己争辩两句。
而且这事到这里也不算完,小皇帝紧张的盯着杨明流的脸色。
那些杂书既然被送进来了,那必然有将之送进来的人。也确实是如此,送来的人都是他身边极亲近的“玩伴”。小皇帝自小在宫中长大,当然知道这种事当主子的他最多被罚着抄两页书,但是那些“玩伴”要被怎么处置就不一定了。
小皇帝提心吊胆地盯了半天,却见杨明流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后者又重新将视线放到了手边的折子上,好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见此状况,小皇帝大大的松了口气,心底悄悄道了句“相父今日的心情果真不错”,但是这次却不敢顾左顾右,专心把思绪收回到手边的课业上。
杨明流瞥了一眼小皇帝,并未说什么。
“烧书”闹得这么大动静,这会儿的事不出半刻钟都就要传到西宫太后耳中,宫内的人要怎么处置自有太后出面,他又何必当这个恶人?
不过……桃花妖?恒月仙子?
杨明流想着诗会那日那人手腕上被掐出来后又突兀消失的红痕,倒是抵不住笑了下:是妖、是仙?总归不是常人。
就是不知那个“他”到底能不能将人留下了?
杨明流舌尖又舔了舔那本该有伤口的位置,他低低地笑了。
大概难得很。
倘若还懵懵懂懂着,那小子自然会凭着本能尽力留下人,但是这会儿被这么一戳破。那小子惭愧惶恐间,恐怕躲着还来不及,更遑论去留人了?
杨明流可一点儿也没有给“自己”制造障碍的愧疚。
天底下的好事那么多,怎能让那小子一人占全了?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无一物的手,稍稍眯了一下眼。
他拿不到的,别人也莫要想碰。
都说了,他和那小子不一样。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
方暇那边只觉得自己刚刚凑近【杨明流】,就被狠拽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闭眼,嘴巴也不知道磕到哪里去了,牙磕破了嘴唇撞得满嘴的血。这还不是结束,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出去,狠狠地摔了一个屁.股墩儿,方暇只觉得自己的尾椎骨都要裂了。
方暇:?!!!
他要是再不知道自己被耍着玩了,那就真的是傻了。
方暇表情几乎狰狞地站了起来。
然而别说回敬一二了,他骂还没有骂出声,就看见了对面少年呆呆站在原地,一脸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这前后表现的巨大差异,让方暇立刻明白过来,他确认道:“……守澈?”
杨守澈可磕巴巴地回:“夫、夫子。”
看那表情就知道他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全凭本能回应。
确实是杨守澈。
这猝不及防的一换人,方暇就算再有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他只能心底磨着牙,暗道【杨明流】好算计。
不过很显然,对面杨守澈受得打击要远比方暇大得多。他一开始整张脸胀得通红,旋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一点点惨白下去,最后甚至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方暇是知道杨守澈那一贯尊师重道、克己守礼的性格,这会儿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别说别人,他自己第一个就接受不了。
方暇还这么想着,就见杨守澈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还没等方暇反应,他就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这下子撞得极狠,他额上登时就多了一个血印。
这还没完,杨守澈抖着声道了句,“学生……该死。”
紧接着视线就落到一旁的柱子上。
方暇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杨守澈想要干什么,顿时寒毛都竖起来了,哪还顾得自己身上哪里疼,连忙冲过去,死死抓住了人,这才免得自己眼前上演什么血案。
方暇能感觉到,自己碰到杨守澈的一瞬间,对方反应极大得差点儿跳起来,那力气比方暇预料的大得多,他简直连体重都用上了、才勉强把人按住。
方暇大声:“那不是你干的!跟你没关系!!”
本来还在挣扎的杨守澈一僵,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更白了一层,连嘴唇都微微地打着颤。
方才那事是虽不是他干的,但是他心底存着的龌龊心思却被此一举明明白白地揭露出来。
如珠斋的事、课业上的事、洪子睦的事、抄书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夫子待他如此之好,他却、他却……以那等事肖想夫子。
杨守澈牙齿抵住舌尖,只觉得自己这么个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死了算了!
但是这动作间,口腔内侧的伤口扯动,重又渗出血来。
血腥味刺激下,那一瞬间的场面复又在脑海里浮现,血气上涌,杨守澈惨白的脸色又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意……但那抵着舌的牙终究是咬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