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翘发绿眼睛的小孩短暂的掉完眼泪后,红着眼眶抱着大人,完全不肯抬起脑袋。
咒灵先生一动不动,很是纵容的用手轻轻拍了拍惠的后背,任由着在回过神后羞涩到不知所措、仿佛脑袋都开始冒烟的小家伙趴在他的肩头逃避现实。
数秒后。
伏黑惠终于鼓起勇气松开手、后退了几步站好。
他慢吞吞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顶着一张大红脸扭头看向身旁的漆黑结界,露出一对红透了的耳朵,颇有种转移话题意图的小声问道:“先生,那个是……?”
卯生体贴的假装看不见,认真的回答惠的问题:“是[帐]。”
“[帐]?”惠有些茫然,他没有在“解疑书”里见过这个概念。
“是一种[后天术式]。”
咒灵先生想了想,用尽可能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咒术师和诅咒战斗,场面动静一般都小不到哪里去,为了避免引起普通人的注意力和恐慌,就需要想办法隐瞒战斗场所,[帐]就是起到这样的作用……[帐]外面的普通人会下意识忽视这边发生的事情,也会本能的远离,甚至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动静。”
伏黑惠恍然大悟,然后很快就再度茫然起来:“那为什么要布下这个[帐]?”
“……”
黑皮白发的男人微不可察的停顿了一会。
所幸并非所有人都和他家的茶茶那样拥有超乎常人的洞察能力、可以在短短照面的瞬间就轻易看穿卯生那张颓废的面瘫脸下的真实情绪。
惠也很聪慧,但还不到茶茶那种仿佛作弊般的程度。
更何况他们的交流大多仅局限于便签,以至于这孩子对于咒灵先生在试图说谎时的小动作并不太了解。
比如说,会本能的转移视线,在说谎前的声音也会下意识有些迟疑。
“……为了,实施术式。”
面无表情快速思考着的咒灵顶着一如既往的颓废脸,移开视线,盯着津美纪的病房的大门,缓慢的给出了答案。
“实施术式?”
伏黑惠重复了一遍,接着后知后觉的睁大眼睛,眼神徒然亮了起来,“对了,先生是咒术师!”
惠知道自己的咒术知识还不充分,只懂了些基础的皮毛。
但是这位先生给他的解疑书里有关术式的说明……曾经清晰的写过这点:不同咒术师的生得术式差异很大,类型也五花八门,有专门用于战斗的术式,就有专门用于辅助、治疗的。
他现在显然就联想到了后者。
……治疗类型的术式!
不过。
伏黑惠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心里产生了困惑。
这位先生……看起来那么高大,结果反而是治疗的术式吗?
不,好像不对,可能并不是生得术式、而是后天术式的类型……就和这个[帐]差不多?
黑皮白发的咒灵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听到小家伙的话后再度顿住,微微垂下眼睫,在心底纠正——是前·咒术师。
卯生大概猜到惠产生了什么误会,但他没有干扰惠的理解。
虽然布下[帐]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医生和护士注意到在“自言自语”的惠,但他临时说出来的另一个理由……也不是虚假的事情。
因为,生病会很痛苦啊。
津美纪是他照顾的小孩,如果有能够尽快缓和治愈的办法,他当然会不顾一切去做。
伏黑惠在确认了猜想之后不再迟疑,他立即拉着卯生宽大的手,带着对方往津美纪的病房走去。
这回有[帐]的掩护,没有路过的护士或者医生再以避免传染为由阻止惠进入病房了。
。
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女孩状态很不好。
呼吸依旧有些急促,小脸因为过高的体温红扑扑的,眉眼都因为不适而微微皱起,带着强烈的脆弱感。
这还是卯生第一次和津美纪近距离面对面接触。
因为津美纪是看不见诅咒的普通人,所以注定卯生没办法用自己的本体坦然的去接触这孩子,但这并不代表卯生不关注她。
他以完全平等的态度照顾着惠和津美纪。
津美纪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从过去长达一个月的便签交流和俩小家伙坚持不懈的“捕捉”了他一个月的日常里,卯生多少观察出了她性格——善良又温柔,比惠缺少警惕性,有点像是传统的大和抚子的类型,但并不缺乏活泼,反倒是很爱笑,是个很有生机气息的孩子。
卯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那么虚弱的模样。
原本在角落偷听到的医生的话而略微放松的心情,此时再度紧张了起来。
咒灵先生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女孩的脸。
好烫。
真的有降温吗?
真的有好好得到治疗吗?
他不由这么担忧的想到。
而被高大的咒灵小心翼翼抚摸着脸颊和额头的津美纪没有反应。
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察觉到咒灵的存在,哪怕被咒灵所触碰也一样、
皮肤不会传递“触感”到大脑当中,耳朵也听不到咒灵的声音,鼻尖也闻不到咒灵的气味,潜意识也没办法接受到咒灵的视线。
唯独在满足[看到]的条件之后,才会像是开启了连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样拥有可以察觉[异常]的能力。
现在的津美纪,显然是不满足[看到]的条件。
“惠,我的术式很特殊。”
咒灵先生收回手,不再多想。
在治疗之前,很是认真的蹲下来和惠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治疗的形式很离奇,可能会吓你一大跳……但请你放心,津美纪绝对不会受任何伤。”卯生说着,然后歪头想了想,补充:“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能暂时闭上眼睛……好了我会叫你。”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的。”伏黑惠深吸了一口气,绿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卯生的脸,“我相信您。”
卯生重新站起来。
他凝视着病床上的女孩,随后抬手,一根细长锋锐的骨刺从手心刺破皮肤缓缓探出,最后形成长达二十五厘米左右的尖刺状物品。
这是卯生死后变为咒灵后,所拥有的另一项能力。
只要咒力不枯竭,就能够依靠自身体内的骨头进行合成和调整、不断刺破皮肤制造出各种骨状的物体。而且他的骨头相当坚硬,甚至能和烈火锤炼过的高级咒具相提并论。
治疗还没开始,伏黑惠就已经被吓到了。
……看起来好痛啊。
如果不是害怕打扰到对方施展术式,他都要忍不住扑过去看看对方的手现在怎么样了。
将二十五厘米左右的骨刺握在手中,卯生闭上眼,下一秒,仿佛鲜血凝结般的暗沉红眸被以深蓝为基底的璀璨虹眸。
视野再度被可怕的终焉之景所取代。
在密集的死之线的干扰下,卯生平静的将手中骨刺调转了方向,观察着,将尖刺一端对准了津美纪的肺部。
卯生的治疗方式,并不是使用咒术界普遍认可的[反转术式]。
准确来说,卯生其实并不精通[反转术式]这种只有极少数咒术师才能学会的特殊术式。
身为天才的他虽然能够使用,但偏科偏的很厉害。
他的[反转术式]只能够处理外伤,对外伤的效果很好,但对于疾病、毒素、诅咒感染这类特殊情况……就完全没有作用了。
但显然,他有别的办法可以弥补[反转术式]的不足。
那就是他的生得术式——名为[直死之魔眼]的能力。
[杀死]其实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
准确来形容的话,应该是[看到其终结形态并带到现实]。
除了本身不存在[消亡]概念的物质,这个世界上没有卯生[理解]后却无法抹去的存在。
包括疾病、毒素在内。
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非常小心、非常慎重的使用才行。
卯生的术式很危险。
因为几乎没有他无法理解的死亡,所以他看得到的死之线和死之点难以想象的多,而线和点又没有强度,一不小心用武器触碰切割,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沿线切割开,被攻击的物体将会造成不可防御、不可治愈的伤害,刺穿点就更麻烦了,被攻击之物会在一瞬间被彻底终结其存在。
他是实打实的超危险咒灵。
所幸卯生的体质能够完全承受得住魔眼带来的精神污染和压力,像是呼吸一样简单轻易的辨别每一根死线和死点的归属,从来没有造成过任何失误。
仅仅花了一秒不到就找到了目标,黑皮白发的咒灵迅疾准确的将手中的细长骨刺笔直挥下,在伏黑惠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刺穿了津美纪的胸口,接着抽出。
“……!!”
伏黑惠发出了极大的抽气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虽然在卯生将骨刺尖端对准津美纪的瞬间伏黑惠的心脏就紧张到砰砰乱跳,但他依旧很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干扰先生。
直到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根骨刺刺下又抽出,惠终于忍不住扑到了津美纪病床上。
欸?
没有……伤口?
在看清楚后,惠愣愣的睁大眼睛,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
津美纪刚刚被刺穿的部位没有丝毫血迹,只有衣服上留下的小小圆孔能够证明刚刚的事并不是幻觉。
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圆孔下露出的皮肤完好无损。
这是……什么情况?
心情大落大起的伏黑惠看着昏睡中的津美纪肉眼可见舒缓下来的呼吸,迷茫的扭头看向卯生。
将骨刺销毁,那对让人毛骨悚然的璀璨虹眸也变回了原本暗沉沉的红色,高大的咒灵忽然注意到小家伙惊魂不定的神情,不由踌躇了一会,双膝弯曲的蹲下来,双手搭在大腿上,颇有种做错事的大狗乖巧解释的既视感:
“……抱歉,还是吓到你了吗?”
“但是津美纪已经没事了,再过几分钟,体温也会渐渐回到正常水平……对不起,我应该态度坚定一点,让你闭上眼睛的。”
这个治疗的办法是真的非常吓人。
伏黑惠终于回神,他呆呆的看了看津美纪,又看了看面前既视感极强的大人,“先生您……是做了什么?”
“我杀死了津美纪的[病]。”
“杀死了[病]?”
伏黑惠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病……是可以被杀死的吗?
。
在伏黑惠恍惚感叹术式的多样性时,津美纪的体温很快就降回到正常水平了。
咒灵先生反复的确认了津美纪的体温,他看着昏睡中的女孩渐渐安稳下来的神情,终于放下了最担心的事。
然后不得不开始面对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关于怎么带伏黑家姐弟离开急诊中心。
其实这个问题现在处理起来,并不算麻烦。
先前护士和医生之所以那么执着于联系家长,是因为津美纪先前的情况实在是很严重,而且才七岁,免疫力不高,如果真的是流感的话,很容易引起并发症,所以医生必须要和小患者的监护人取得实时联系才行,至少要和其说明情况。
因为那已经超出小学生自身能够处理范围的疾病。
但是津美纪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
只要让伏黑惠去把医生找来复查,很快就能得到这个结果。
到时候,不管医生再怎么茫然惊奇,都很快就会改变想法,认为只是单纯感冒导致的发烧而已。
既然只是普通感冒,并且现在已经康复……那也就不必再执着于和孩子监护人说明情况的事情。
小学生自己来看感冒虽然奇特了一点,但还不至于被抓着不放。这里毕竟不是大医院,而是更类似于诊所的设施,而津美纪也不是住院,因此没有那么多手续要办,加上伏黑惠已经把钱交了,所以哪怕直接离开,也没有什么关系。
顶多被指责一声父母不负责。
然而医院不可能让一个小小的孩子背着另一个还没醒的孩子独自步行回家,尤其是深夜,这是基本的道德人品问题。而且,万一两个小孩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医院也逃不开干系。
他们不会冒这个风险。
所以急诊中心必然会收留这两个小孩到白天,至少等到津美纪苏醒。
如果要深夜离开,就必须等到小孩的监护人来接才行了。
综上所述。
对于现在的卯生来说,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让惠把医生喊过来复查、得到康复的诊断,然后让惠假装和监护人联系,以患者的病已经康复且监护人没空为由,让他自己和津美纪在白天离开。
……就是听起来未免太过凄惨了。
尤其是卯生如果不想要暴露自己非人的身份的话,就必须把自己不会出面接他们回家的事情说明白。
这是相当难以开口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两个小孩急需大人陪伴的情况下。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想要这么做。
但是……
卯生坐在椅子上,双手不安的交握着,手指一下一下的不断交换着位置。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颓丧,只不过现在因为苦恼,颓丧的程度变得更严重了一点。
“……惠。”
“是?”
“抱歉,能过来一下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说。”
“是的,请说。”
坐在另一边的惠闻言立即小跑过来,他站在大人的面前,认真的仰起小脸倾听着。
“津美纪已经退烧了,等一下你可以和医生说清楚情况。”
慢吞吞诉说着的咒灵先生艰难的开口,他犹豫一会,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医生大概还是会让津美纪留在这观察一段时间、避免再度发烧,不过这个观察期按道理不会太久,应该很快就会允许你们回家。”
惠乖乖的点头。
咒灵先生暗沉的红眸看着小孩的脸,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收紧了自己交握的手,说出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一句话:
“但是,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无法假装是你们的父亲去接你们离开。”
惠显然愣住了。
“对不起,不过请放心,津美纪的病康复之后,你们想要离开这里是很简单的事情……”卯生愧疚的垂着眼,快速把自己想的办法说出来,将惠该怎么做一一指导清楚。
随后,他再度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不,没事的。”小孩下意识摇摇头回答,“先生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没关系的,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只要不会被发现监护人不在,被送进福利院就可以了……”
虽然这么说着,惠还是不由的垂下了眼睫,小小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摆,脑袋也往下低了低。
像是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也的确是很大的打击。
像是刚刚找到安全感的幼猫再度被雷雨浇了一激灵。
但是,为什么?
伏黑惠无法理解。
先生到底为什么那么不愿意出现在他人面前?
明明已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明明在说出这种话时神情中的愧疚不是作假,那为什么只有这方面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呢?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吧?
比起写那本详细的“解疑书”,比起每天送饭、每天认真回便签、每天躲避着他们的“抓捕计划”,甚至是凌晨一点多得知津美纪生病而慌忙赶过来……这应该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吧?
伏黑惠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
然而,他的潜意识却在不断的否认那个关键。
[难道说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吗?]
这个想法,让伏黑惠瞬间回神。
小家伙不敢再深思,只是和卯生第一回 送便当就找到他们家位置时的情景那样,本能的给对方的行为找合理的借口:“先生不用担心,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现在离开也没有关系……是因为要陪您的女儿吗?确实——”
“惠……?”
满心愧疚和颓丧的卯生,和遭到了些许打击情绪有些低落的惠,没有一个意识到病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津美纪。
大概也有她刚刚大病初愈、气息虚弱的原因在,总之,直到她困惑的开口,另一边的卯生和惠才猛地回神,扭头看向病床那边。
卯生顿住了。
没想到津美纪在他杀死[疾病]后不到十分钟就醒了的卯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
明明刚刚还昏睡的很深。
从惊愕中回神,卯生在那瞬间感觉自己全身泡在了冷水当中。
与此同时,还有一丝“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惆怅。
“惠,你在和谁说话?”
刚刚苏醒,还昏昏沉沉的津美纪歪了歪脑袋,一对深棕色的瞳孔有些迷茫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咒灵先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逃离的紧张目光下,说出了让男人瞬间失去精神气的话:
“为什么一个人在那边自言自语?”
一个人……自言自语?
津美纪的话,显然让惠脑子转不过弯。
惠缓缓睁大了眼睛,脑袋空空一片。
他本能的转过头,看向身旁僵住身体的“空气先生”,对方紧绷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眉,让惠所有的困惑都在那一瞬间迎刃而解。
……是这样一回事吗?
惠的目光呆滞的定格到了对方宽大兜帽上宛如cosplay似的奇怪突起。
那样形状奇特的宽大帽子,先生还每次都这么穿着出来……惠还一度思考过那样看起来松垮垮的兜帽布料到底是怎么立起两个尖尖的角状痕迹的。
惠心跳如雷。
本身就聪慧的他,在潜意识逃避的真相被关键一击打破之后,所有的过往都涌现了出来。
津美纪看不到先生。
是术式吗?是术式吧?
不,不对。
是普·通·人根本就看不到先生。
只有这个答案。
只有这样,先生过去所有奇怪的行为才能说得通。
卯生沉默后,抬手拉了拉自己兜帽的帽檐,他不敢再和惠对视,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随后沉默的迈开步伐往外走。
“等……等一下!”伏黑惠在津美纪奇怪的目光下着急的开口,然后追了过去。
不能让他走。
如果让他走了,如果让他走了的话……!
会……再也见不到了吧?
伏黑惠的预感在疯狂作响。
然而高大的咒灵先生已经拧开了病房的门,匆匆走到了外面。
笼罩在病房的小型的[帐]还没有解除。
“等一下,拜托了,等一下——”
惠急得不行的声音,让卯生艰难的慢下了脚步,他在堪堪走到[帐]的边缘、千钧一发之际,被扑过来的小家伙牢牢抓住了裤腿。
“你是仙鹤先生吗?”
伏黑惠绿眼睛带着慌忙,两只手牢牢抓着男人的腿不放,他紧张的发抖,一个不小心说出了脑袋里的话:
“暴露了原型之后就要消失……再也不回来了吗?”
卯生:“……”
咒灵先生被惠这个少见的充满孩子气的问题问住了。
仙鹤……先生?
啊,是那个仙鹤吗?
他想起了那个叫做《仙鹤报恩》的日本民间故事。
在他年幼的时候,母亲佐知子有给他念过。
简单概括的话,大概就是一只仙鹤被一位年迈的善良老爷爷所救,仙鹤为了报恩,就化为人形,成为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养女。仙鹤尽心尽力的照顾着老人家,悄悄用自己的羽毛织布,帮这个家富裕起来。
直到某一天,仙鹤的身份曝光,被识破原型的仙鹤拿着最后一匹布交给了老人家,她自己承认了身份,并且表示被看穿原型后就无法再留下来,随后飞走、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现在似乎有好几个版本,但是惠此时提到仙鹤的意思,应该就只是想要表达[被识破原型后就要离开、再也不回来]这点。
不过,我可不是仙鹤那种美好的存在啊。
咒灵先生苦笑了一下,而他也的确否定了:“我不是喔。”
“我的话……和你所见过的那些怪物是同一类存在,抱歉,一直隐瞒了你们。”
将隐瞒许久的真相说了出来,男人呼出了一口气,复杂的低头,看着小家伙那对被不安和恐惧充满的绿眼睛。
然而那不是对“怪物”的恐惧与不安。
而是对“怪物的离开”这一事实的害怕。
惠仰着头问:“那你要离开了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那我——”
“我才不希望!”伏黑惠大声的说,收紧了手。
卯生沉默了。
他的裤腿被小家伙几乎用尽全力的牢牢抓着,那样紧张的力道,让卯生恍惚的蹲了下来。
他摘掉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对死气沉沉的骨角,缠绕在腰上的骨尾巴也松开,骨刺一点点炸起,晃了晃,被压缩的骨头松缓开来,宽度足足扩大了两倍。
甚至连隐藏着的气息,也稍稍泄露出了一部分。
没有完全把特级诅咒的气息爆发出来。
然而那种程度,却是现在年幼的伏黑惠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危险。
小家伙僵住了,脸上冒出冷汗。
“我很危险。”卯生用自己真实的非人形态低沉的说,“你很聪明,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了吧?”
[咒灵]。
回过神的惠定定的看着男人,身体本能因为可怕的诅咒气息而微微颤抖着,他在心里回答了卯生的问题。
但是。
但是。
惠看着眼前的男人颓丧萎靡的眼眸。
不知不觉,颤抖停止了。
“但是,哪又怎么样呢?”
张了好几次嘴,伏黑惠渐渐鼓起勇气,他终于用自己的理性和感性战胜了生物的本能,随后认真的反问:“先生不会伤害我,不仅没有,而且还救过我、帮过我好几次……咒灵又怎么样呢?有先生您这样的例子在的话,那咒灵其实也有好坏之分吧……”
“不是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卯生瞬间抬手按住了惠的肩膀,表情顿时变得锐利了不少。
咒灵也有好坏之分?
不。
“这个想法绝对是错误的。”
骨尾巴上的骨刺都锋锐的炸起,红眸的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提高,就像被小家伙那可怕的理念吓到炸毛的大型犬:“咒灵是由负面情绪构成的怪物,是充满恶意、天生就不该存在、不该存在的怪物!”
足足强调了两遍[不该存在]。
黑皮白发的咒灵深深呼出一口气,接着说到:
“咒灵诞生的过程,我已经有在解疑书上写的很清楚了吧?那不是什么生物,是怪物——会攻击人类、伤害人类的怪物,惠,你绝对不能产生[咒灵或许也有好的一面]这种想法。”
卯生决不允许自己这个为了[赎罪]而行动的特例而让一个看得见诅咒的小咒术师产生这种荒谬的理念。
伏黑惠的确无法理解卯生的想法。
这个明明自身也是咒灵的男人,却对咒灵这一存在否定到了极点。
这个男人憎恨着咒灵。
因为他是这样憎恨着自己。
……不,或者是因为如此憎恨着自己,所以才会连带着对所有咒灵都给予了否定。
可是为什么呢?
伏黑惠茫然的看着男人说完之后无比痛苦的脸,在心底冒出了新的困惑。
为什么要憎恨着自己?
为什么会露出那么痛苦的神情?
伏黑惠也不由的难过了起来,他小心的抬手,把自己的掌心搭在了男人的脸上。
“但是,就算你怎么说,我也依旧相信我的判断和眼睛。”
年幼的孩子小心翼翼的说着,干净的绿眸倒映着男人的脸。
“请放心,我不会因此而对其他诅咒掉以轻心,我想要说的只是……至少对我和津美纪而言,我们非常庆幸有您在身边,所以……请不要再认为自己不该存在了。”
“不管先生是人还是咒灵,对我来说都没关系,我只知道,那个会帮我祓除身上的诅咒、会给我写解疑书、会照顾我和津美纪、会在凌晨一点收到求助后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大人的确是你……这就足够了。”
在知道面前的大人对咒灵的身份有多么在意之后,对方以前的行为,就显得越发宝贵了起来。
这样的先生,怎么会是怪物呢?
如果非说是怪物的话——
卯生愣愣的看着小孩的脸,那个早熟又警惕的小孩坚定不移的将心里话说出来:
“如果非说先生是怪物的话……那先生一定是保留了[人性],最具有[人性]的怪物。”
“我也好,姐姐也好,永远不会害怕拥有[人性]的怪物。”
“所以,请不要像仙鹤一样消失好吗?”
不安的小孩用自己的手触碰着怪物先生的脸,小心翼翼的请求着。
。
对自认为是怪物的卯生来说,否定他是怪物这件事是没有用的。
这已经是他的刻入骨髓的理念了,哪怕再怎么矛盾又混乱,再怎么也自身行动所冲突,卯生也依旧这么认为。
所以才会无比恐惧暴露身份这件事。
拥有一个像茶茶这样的小太阳,已经是[天]的怜悯了,是不可多得的奇迹了。
奇迹,还会再度复刻吗?
惠和粗神经的茶茶不一样,他要更加谨慎,更加多疑又早熟,也更加不容易付出信任。
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会在真相暴露之后,依旧愿意抓住自己?
不逃吗?
为什么?
难道看不见我的[危险]的吗?
卯生也无法理解了。
尤其是在被肯定了[人性]之后,他整个咒灵的脑袋都空荡荡了。
[人性]的怪物吗……?
那个警惕多疑的孩子,愿意给我这样的评价吗?
不再相信自己的灵魂和人格的咒灵先生在得到这样的评价之后,感觉自己呆愣了很久。
没有做出回答,恍惚站起来的咒灵沉默着踏出了[帐],在他离开[帐]的范畴后,术式被直接解开。[帐]很快就消失了。
而以为自己被无声拒绝的伏黑惠抿住了嘴,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露出了仿佛弃猫一样的表情。
“北泽……”
足足有一米九、高大的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声音低沉的念出了一个名字:
“我的名字,是北泽卯生。”
伏黑惠后知后觉的抬头。
而低声说完的咒灵先生已经走的远远的了。
仿佛刚刚那个名字,是伏黑惠幻听了一样。
。
“先生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不知道……”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说那句话的话……”
津美纪失落的低下脑袋。
在苏醒后,津美纪茫然的看着惠的行动,因为同样在[帐]内,而且惠出去时门没关上,所以她能清晰的听到惠在门外的二度“自言自语”。
津美纪在心底隐约产生了不安的猜测。
等惠回来,她追着询问着,等终于从惠口中得知了包括诅咒在内的全部真相之后,津美纪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
第二天。
伏黑惠按照昨天咒灵先生所说的步骤,假装去座机拨打电话、联系家人。
当然,他拨打的是自己家里的座机。
然后在打完之后和护士说因为津美纪只是小感冒,并且现在已经康复了,所以“妈妈”没空再来接他们,让他们自己回家。
通宵到现在、本来已经下班了的护士小姐特地陪着俩小孩等待家长,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护士小姐显然被气得不轻。
“真的是,这是什么妈妈啊!她的孩子可是在医院了住了一晚上啊!虽然很快就退烧了,只是在这边睡了一晚上……但正常父母都会担心的吧!?”
护士小姐不甘心的追问:“那你的爸爸呢?你不是发了邮件给你爸爸吗?哪怕是离异了……总要关心自己的孩子吧?对了,是借我的手机发的吧?我看看有没有回信……没有。”
护士小姐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几个度,随后,她看着惠和津美纪的眼神变得更加怜悯同情了。
她在心底把这俩小孩的家长骂了一百遍。
“没关系的……”伏黑惠刚刚想要开口解释,门外就传来了陌生青年的声音。
“那个,不好意思!”
惠和津美纪,还有护士小姐一同看了过去。
一个很年轻、大约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站在门口。
他穿着西装,手里拿着公文包,留着一头干脆利落的棕色短发,鼻梁还架着一副眼镜,颇有些温和谦逊味道开口说道:“请问,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小朋友在这里吗?”
护士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是……?”
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不不,这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青年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名片,递给了护士小姐,然后及时开口解释:
“初次见面,我是这两个孩子父亲的编辑,叫做平松和宏。”
名片上面,是秋月社的logo和平松编辑的个人信息。
而秋月社作为全日本最赫赫有名的出版集团之一,护士小姐当然听说过,她甚至是这家出版社几部期刊的忠实读者。
护士小姐惊奇的抬头,“哎呀……伏黑先生是作家吗?”
“伏黑先生?不,是北泽老师喔,听说北泽老师已经离婚了,大概是女方带着孩子改回了姓氏吧。”
北泽是作家角尾老师的本姓。
这一点,作为编辑的平松显然是知道的。
平松编辑这么解释,然后接着说道:“北泽老师在半夜收到了孩子的邮件,但是在五点多的时候才看到,他很担心孩子们,可他身体又不好,无法奔波、还天生无法说话,所以只能慌忙的发邮件拜托我来接孩子们回家,抱歉啊,因为晚了点才看到邮件,所以出发的迟了些……那个,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纪小朋友,是你们吗?”
长相温和谦逊的编辑先生弯着腰看着护士小姐身边呆愣站在原地的姐弟俩。
“你们的父亲,是北泽卯生没错吧?”
伏黑惠和津美纪交握的手一瞬间就收紧了。
眼眶忽然红起来的两个小孩齐齐抿着嘴,非常用力的点了点头。
。
“北泽先生……我是说爸爸他,是作家吗?”
编辑先生陪着两个小孩往家里走。
当然,不认路的编辑先生只是跟着小孩身边,当一个临时监护人而已。
路途,津美纪小心翼翼的提问,得到平松编辑非常热情的回答。
“是哦!角尾老师……啊,那是你们爸爸的笔名,那可是文学界最近最热门的超级新人,老师每一篇作品都超级棒的!”
“角尾?”惠眨了眨眼:“是《绘谈》那两篇的……”
“哦!你也看过吗?不过老师最出色的故事在《夕潮》啦,只是《夕潮》的小说不太适合你们这个年龄看……不过《绘谈》也很棒啦,老师的童话在各个年龄段都备受好评呢!”
平松编辑谈到自己尊敬的老师,语气都激动了几分,直到换了话题,他才恢复了原本的谦逊温和。平松编辑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低头看着两个小孩,语气轻快的补充:
“说起来,我之前和老师交流的时候,听他说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准备睡前故事才写的童话……也就是你们吧?你们能看到真的太好了呢!”
惠和津美纪愣了愣,不出声了。
他们自己很清楚……不是的。
那位空气先生,不,北泽卯生先生文章发表的时候,惠和津美纪还没有被投喂。
所以,他是为了另一个孩子写作。
也就是卯生偶尔会在便签里提过的女儿。
真好啊。
伏黑家两个小小的孩子,情不自禁的产生的羡慕的情绪。
是非常纯粹的羡慕。
他们偶尔也会收到来自先生女儿的便签。
可爱的字体,非常热情的话语和涂鸦,那个不知道模样的小姑娘甚至会把幼儿园折出来的千纸鹤送他们一人一只。
明明他们分走了对方父亲那么多的注意力,但是却依然得到那么友善的态度。
那位女儿,既然能够上幼儿园,就说明也是人类吧?
也就是说……不是咒灵先生的亲生孩子?
能够被那位先生收养,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孩子吧?
惠和津美纪不约而同的想着,随后垂着眼睫,神情有些落寞的往那个空无一人的家走去。
。
而另一边。
北泽家。
盘腿坐在地面的咒灵先生沉默着看着手机,平松编辑发了照片过来。
[平松编辑:角尾老师,已经成功接到孩子们,请安心!]
[角尾:谢谢,辛苦你了,所有的路费和报酬我都会支付的。]
[平松编辑:不不不,不用!!我好不容易能帮上老师的忙……请绝对不要这么做!我的心情会瞬间低落下来的!]
卯生不太能理解平松编辑的想法,他天还没亮发邮件求助于这位编辑的时候心情还颇为忐忑,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接受了。
他原本还想着如果被拒绝了的话就到急诊中心门口附近蹲着,等他们出来后再无声的送他们回家。
[平松编辑:对了,老师,小惠和小津美纪想要和你说话,我把手机借给他们了哦!]
[平松编辑:我是惠,请不要道歉,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平松编辑:我是津美纪,惠有把事情告诉我,真的非常抱歉,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真的只是单纯的疑惑而已,关于另一件事……就和惠说的那样,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吧?你就是那个一直照顾我们的大人,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平松编辑:我是津美纪,谢谢你拜托平松编辑来接我们,我们已经到家了,请不用担心!此外,如果可以的话……请在某天来我们家做客吧!请不要再担心我,我并不在意,也不会被吓到,而且,惠说可以帮我传话,非常期待能够与您正式相见。]
平松和宏还给两个小孩们拍了照片,发给了卯生。
卯生看着手机上的照片,笑容灿烂的女孩拉着弟弟的手,站在家里,露出毫无阴霾的神情。
他沉默了许久。
随后,他微微扭头,看向身后靠着自己背还抱着自己尾巴玩的茶茶。
……除了[怜悯]与[奇迹]之外,上天还会再给予自己[恩惠]吗?
“茶茶。”
“是!在这里,茶茶热线随时都可以听爸爸的心里话喔!”
“你……想要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吗?”
“欸?”
茶茶愣了愣,眼神骤然亮起,从后面整个人扑到了咒灵先生的后背,牢牢挂着对方的脖子。
茶茶语气雀跃:“是会折纸青蛙和纸小狗送给我的惠哥哥和会烤好吃小饼干的津美纪姐姐吗?你终于要带他们回来了吗?好哦,茶茶可以帮忙收拾房间!什么时候会过来?现在吗?明天吗?”
卯生慢吞吞的说:“不一定喔。”
他低头看着手机的照片,闭上了眼。
经历了昨晚那一遭,切实体会到小孩子有多么脆弱的卯生不可能再放着两个小孩独自在外生活。
但是,他是说但是。
如果找不到其他监护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一起生活。]
……会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