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霍宇川前脚刚刹停了自行车,后脚就听见有清亮的一声高喊从三楼飘下来,落到他头顶:

“陈涛——把一楼的煤气带上来!——”

他下了车,原地退后几步,仰着头移动到生锈的遮雨棚外,到视野不再被那片旧铁皮遮挡的位置,但喊完人的陈涛他哥已经缩回了窗内。

俨然是把刚才他来的自行车声当成陈涛的了。

陈涛家是一栋三层半的农村自建小平房。跟他们这一片乡镇地方近些年来陆续冒出的许多自建房风格一致,这些平矮的楼房地基或高或低的没个标准,外墙粗糙地贴着各种马赛格砖,空调外机错落分布,铁皮外箱上偶尔会落下几只这里独有的一种雀鸟。

霍宇川重新回到陈家正门前,伸手一推面前的铁门,没锁。他便一只手提起那个煤气罐进门了。

陈家一楼只住了陈涛家的奶奶一个人。上了年纪的阿婆耳朵不好,时常听不见外面来人的脚步声。

霍宇川从那扇灰扑扑的网纱门前经过,里面传出陈旧的收音机声,是本地的天气播报员在说话:

“陆地天气:多云间晴;附近海面:多云,有阵雨,29~34℃。请注意防暑防晒……”

他们这里是个滨海的小县,日常的天气预报都是要分陆地跟海面两种。在失真的人声播报里,霍宇川自行在楼梯口换了鞋。

他一会就走了,也没打算惊动陈家奶奶特意起身出来迎他一趟。

a县人家里的传统装修都还很有千禧年代的风格。金属扶手,贴石面的梯阶。他手里提着那个沉甸甸的蓝皮铁罐爬楼梯,路过二楼的厅门时,陈涛妈妈的身影也恰好从门后绕出来迎他了。

她听见了有人上楼的声音,出来时一眼看见了霍宇川单手提着的煤气罐后。

“川呀!——”

陈姨声音拔高了,喊了一声他,才道:“唉哟,他们怎么喊你干这个!放着放着,你放那就好,姨一会来!”

身形发福的妇人似乎是生气地埋怨道:“那兄弟俩!”

虽然是邻居,但霍宇川平时很少来这走动,就是因为陈姨每次对他都实在太热情了。

他的人呢此时停在通往三楼的那段楼梯上,对她点点头打过招呼,他接着上楼:“没事,姨。我顺手就拿了。”

“重不重?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霍宇川说:“嗯,我找陈涛。”

穿着围裙的陈姨站在一段楼梯之下,搭着扶手往上望。

霍宇川和她儿子同岁,是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单手拎着几十斤的重物也面色不改,不见吃力。

“陈涛那个臭小子不知又跑哪去了。姨喊他回来,你先跟你季瑾哥坐坐,很久没见你季瑾哥了吧?”

霍宇川回道:“不用了,陈涛知道我来——我先上去了姨。”

“行,那你自己去吧。你季瑾哥在三楼!知道的吧?”

霍宇川应了一声。他拎着煤气罐接着往上。

没了交谈声,房子里的僻静便很明显。

在昨天之前,陈家的三楼还是空置落灰的。但他现在脚下踏着的楼梯似乎是拖洗过,清凉地反着光。

在爬最后一段楼梯时,视野中便出现了三楼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以及那上面大咧咧摊放开来的一只银灰色行李箱。

霍宇川抬头,听见一阵拖鞋声响起。

几步外的门框后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身影。

霍宇川已经有足足五年没见过这个季瑾哥了。骤然一打照面,隔着一段距离,两个年轻小伙都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瑾哥。”

他喊了一声。

那是一个比他记忆里更挺拔修长的青年。对面的季瑾似乎是花了点时间才认出他。但季瑾刚才也听见了下面的对话,这才露出一个笑容,生疏又和气地喊他:“宇川?……你来了。”

若是说刚才还有些生分,但他现在这一笑,霍宇川忽然就更能认出他来了。没别的,只是季瑾的笑容实在太有特点,让人想忘记都难。

季瑾已经几步走上前来了。他伸腿将那个挡路的行李箱踢开在一边,连忙伸手要接过他手上的煤气罐:“怎么是你搬上来的?”

霍宇川看见他手里还攥了块抹布,想是刚回来的季瑾上一刻还在打扫三楼的卫生。他便十分客气地躲了躲:“哥,放哪?”

他手里的东西沉,季瑾便也没推拉,转而给他指几步之外浴室的方向:“来这边。”

霍宇川依言往前走,听见瑾哥的声音就跟在他身边说话:“麻烦你了。”

十分新鲜的礼貌用语。是他们这的人日常不会说的那种话。

陈涛的这个哥哥是半路收养来的。季瑾只在高二那年来陈家住了一段时间,又在考上大学之后就离家了。

陈家住了一个异姓孩子这件事已经不算新鲜。

季瑾大他们五岁,即使在以前也跟霍宇川这群年纪小的男孩玩不到一块去。是而两人刚才乍一见面,彼此还有些生疏。

此时的霍宇川将东西搁在浴室地上,发出颇有分量的一声沉闷响动。

“陈涛那家伙让你干的?”季瑾在后面问他。

霍宇川:“不是,我上来没看到他。”

“啊。”季瑾便猜到自己刚才那一声喊指使错了人,抱歉地朝霍宇川一笑:“陈涛真烦人,还不回来。”

真烦人——骂人也轻飘飘的。霍宇川低头瞥了一眼蓝色的铁皮罐:“装上吗,哥?”

“你会装这个?”对于比他小的小孩装煤气这件事,季瑾看起来很有些惊喜:“那好,谢谢了。”

霍宇川便弯下背脊,也不用多看,低头找到阀门开始操作。

他们这一带没有那些铺设完善的天然气管道,煤气用完了就只能靠人力把这些沉甸甸的罐子搬上搬下。

陈家三楼是后来加建的,陈家在季瑾上大学后曾经重新装修过一遍,季瑾的房间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挪上来的。

但照理说已经装了太阳能的陈家是用不到这个的,但是季瑾的房间没有。

季瑾站在那看他干活。空气一时静默下来。为了不冷场,他开始找话题:“几年没见,你现在都长这么高了。”他倚在门框上,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一句:“而且还这么帅。”

是个大小伙子了,刚才提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也不见吃力。自己上大学那年,面前这人似乎还是一个13岁的小孩,还是14?

说他帅的那一句是季瑾真心想夸的。这个他从前就认识的海滨少年,从一个黝黑安静的小孩出落成了英隽高大的年轻人。深小麦色的皮肤但并不难看,反而有种健康的美感——不过看来霍宇川他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就是了。

加之他常年有锻炼的身材,季瑾猜测他应该正是很受女生欢迎的时候。

霍宇川应着,也与季瑾客套地聊天:“瑾哥你放假?”

“对,放假回来一趟。”季瑾问:“我记得你今年也高三毕业了吧?”

“嗯。”

“这样啊。那你是走统招还是单招?”

“单招和高水平都报了。”

“是吗,我记得高水平是也要参加高考的吧,你也去了?”

“嗯。”

“我们当年那会……”

……

除了堆放杂物的空间,三楼这里就只住了季瑾一个人,环境更是要僻静些。两个人就在这样过分安静的空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当年的季瑾也只是个大他们五岁的半大少年,和他们这群小孩本就玩不到一起。

陈涛以前比谁都讨厌这个季瑾养子,后来态度倒是完全转变了。

所以他有关于季瑾的记忆其实很有限,加上中间几年的空白,现在脑海还有印象也不剩什么了。对这个优秀的瑾哥只有疏离的印象。

“你来找陈涛出去玩吗?”季瑾的声音在问他。

霍宇川手上卸了减压阀,一边回说:“不是。他今天没去上课。”

季瑾“嗯?”了一下,才说:“……我没听说他今天还有课。你特意来找他的?”

霍宇川此时正垂着头,就见倾倒的视野角落有一抹突兀的白亮占据了余光,他瞥过去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人男式短裤下一双白生生的小腿。

季瑾的身材不会不好看,那是招生考试时考官拿着尺子寸寸量出来的身体比例。

季瑾是学跳舞的。在来他们这里之前就学了多年,后来参加了艺考。

在他出现之前,县里还很少听说哪家有学舞的男丁,所有人都新鲜好奇地观察着他,只觉得外面来的季瑾哪里都跟他们很不一样。

当时一群小孩就会扒在门框后,偷看陈涛家里这个传说中会跳舞的大哥哥的背影。

霍宇川还没回答,就听楼下远远传来陈姨的喊声,在叫楼上的人下去。

“瑾——”

季瑾转头应了声,对他说了句“你等等”,人先出去了。

外间拖鞋声哒嗒嗒地下了楼。

他这边的活干完,外面那阵拖鞋声音也重新回来了。

霍宇川要跟季瑾打声招呼先回去了。人刚转向门口,迎面就出现了一大盆新鲜切好的西瓜肉,加上洗好的葡萄。

季瑾一手正端着那个白瓷大碗:“来。”

霍宇川后退了一些,避开那碗水果:“不吃了哥。我该走了。煤气装好了,你看看。”

季瑾:“怎么就走了?”

“嗯,那边还在上课。”

季瑾于是没再说什么。然而霍宇川的人避身从浴室门出来,抬眼就看见一块水红的瓜肉递到自己嘴边。

离得很近,一瞬间鼻尖全是清爽潮湿的西瓜气。

见他刚干完活的手不方便,季瑾是直接在白瓷大碗里捡了一块瓜肉伸到了他嘴边的。

“洗过手了。”他笑着对霍宇川说,拿出些当哥的架子来,吩咐道:“吃。”

季瑾为了喂他,还得抬高手臂等着。他正在盯着自己的嘴巴,说:“吃吧。”

霍宇川顿了下,这才低头就着他的手,被喂了一块瓜。

最鲜脆清甜的当季西瓜,一咬便在口中甜汁四溢。“没骗你吧,”季瑾笑着看他:“甜吗?”

“……嗯。”

季瑾就自己接着吃了一块。葱白的两指拈住一块水红的脆瓜肉,送进嘴里后,两个指尖上濡湿着西瓜汁。

这一幕画面总让人心里有些微妙感。这只手刚才也是这么喂他吃的?

霍宇川把嘴里嚼碎的瓜肉咽下去。

“还吃吗?”季瑾将碗朝外递了递。

“不了。”

季瑾这次便也没再坚持,他意料之中地嗯了声。看着他,唇角带笑。

“你性格还真是安静,”季瑾笑着说:“要是陈涛这会在这,你可能都没机会见到西瓜的影子。”

霍宇川只说:“还好。”又说:“真走了,哥。”

就在这时,陈姨响亮声音骤然在几步之外响起。

“水果吃了吗?”

三楼本就僻静,她这声音乍然一出,容易把人吓一跳。两人都转头看去,就见陈姨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她像是没意识到自己出现得突然,依然热络地招呼道:“不够还有,你们尽管吃。”

“够吃了,”季瑾喊人,“姨。”

“姨”是他们这里的喊法,不管是叔母伯母,一律可以喊姨。

陈姨又笑吟吟地看向第二个人:“宇川呢,吃了没?”

她手里还端着又一盆新洗好的水果。

直到她问到自己,霍宇川才似乎能理解她上楼的意图了。他应了一声:“吃了。”

西瓜并不冰凉,是特意新开的一个瓜。倒像是在他来之后刚刚才从外面被买回来的。而季瑾好像已经预料到陈姨会问他这个。

他又想起来刚才季瑾忽然要喂他吃西瓜的一幕。

霍宇川不动声色:“我走了陈姨。”

陈姨又热情挽留了两句,最后嘱咐季瑾一会记得锁楼下的门。

季瑾便一直送他到楼下,两人换鞋出门口,路过阿婆的房间,里面的频道已经换成了咿咿呀呀的戏曲。

户外比房子里热得多。门庭前摆了一排盆栽,小石榴树和鸡蛋花各种的。油绿浓郁的叶片映衬着人的脸,季瑾好像又白了一个度。

“小孩子长得就是快,还记得吗,你以前才到我这……”季瑾脸上笑吟吟的,他低头,伸手在胸前偏低的位置比划了一个高度,比划完了,他自己先惊讶了一下。

季瑾挑了挑眉。看来他也没全忘记,记得比想象中清楚嘛。

他看着霍宇川牵车要走,在后面客套地送他:“慢点。”

“走了哥。”

霍宇川回头,看到站在铁门边的季瑾还在对自己笑。

太久了,依稀记得他笑起来特别,怎么个特别法却没有印象。但就在刚才,他倒是忽而记起来了。

原来是特别好看。

季瑾天生很白。五官生得漂亮,很细的一点小痣点缀在这人白皙的下巴上,仿佛极细的毫尖刚从那一处点完移开。

并不难看,或许是这张脸天然生得极好的缘故,弯眼一笑,半点媚意,明媚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