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镜中女子的面容,确确实实是鸾梧的没错。
但比她印象里的鸾梧,要更随意些,更……带着点邪气,眼瞳猩红如血,慵懒又生动。
这一瞬间,祝枝寒深刻地剖析了自己。
究竟是为什么啊!?
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一个耽于感情的人,尤其是在这两辈子都身体羸弱、朝不保夕的情况下,更没有时间考虑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
难道就是因为压抑太久了,她的内心深处,滋生了某些……不安分的想法?
然后才在此刻……
那也不应当啊,怎么会是鸾梧……
心里乱糟糟的想着,身后的人忽然凑近了。
祝枝寒感觉耳朵一热。
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碰触在上面。
“却却,今日起的好早。”熟悉的声线在她的耳边呢喃,却是她从未听过的亲昵。
祝枝寒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没有办法冷静地思索了。
这个人,她,她拿嘴唇碰了……
不,关键在于,‘却却’是自己的小名啊,从六岁以后就很少叫过的小名!
鸾梧知道自己的小名?
啊对,如果幻象是从自己的记忆中抽取的话,出现自己的小名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祝枝寒混混沌沌。
身后的人比她高一点,就那么拢着她,满身的檀香罩下来,把所有的去路都封住。
她忽然想起了鸾梧教自己练剑的时候。
那时鸾梧也靠得很近,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腕子,但她们之间保持有半尺的距离——半尺,隔开亲昵与暧昧,那才是朋友或者陌生人之间该有的距离。
和此时完全不同。
同样是檀香,那清冷醇厚的味道,在此时完全没有了清心静气的效果,反而越发激得人心乱如麻。
镜中的雪发女子被人从背后揽住,面颊因赧意而微红,眼瞳似有水光,就像是雪做的人忽然有了色彩,活色生香。
祝枝寒何时见过这样的自己,唇瓣颤了颤,恍惚回答:“睡不着,便起来了。”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嗓子都是哑的。
好在鸾梧很快放开了她。
“魔主。”
在殿外似乎是有侍女通禀,叫鸾梧魔主,然后说魔将又闹了什么什么乱子……
嗯……祝枝寒知道,鸾梧在原剧情是就是魔域的主人,幻象里有这样的情景,似乎也很合理。
那么这就是鸾梧在魔域的寝殿了?
听到侍女的声音,鸾梧厌烦地一皱眉。
祝枝寒‘善解人意’地说:“你先去忙吧。”
鸾梧不甘心地看她一眼,最后缠着她在脸颊上索要一吻,才换好衣服离开。
祝枝寒坐到梳妆镜前,半晌脸颊的温度方冷却下去。
她不明白,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对鸾梧是什么样的感情?
扪心自问,她对鸾梧其实不像是徒弟对待师尊……丹绮才是她心目中师尊的样子,哪怕丹绮已经背叛了她。
她对鸾梧有一些尊敬,但不是徒弟那种诚惶诚恐的尊敬。
除了师徒的关系之外,鸾梧还是她的合作伙伴——她们相约在未来共同对抗天道,如今她们的关系也是基于此而存在。
她们不似平辈也不似前辈与后辈,鸾梧曾率先向她释放过隐约的善意,后来又打上天镜宗驻地、前往鹿云族那边,把她带了出来。
她信赖鸾梧,鸾梧身为大反派,不会因为苏思月的原因而背叛她,除此之外,接触下来她对鸾梧的品性也渐有了解,在鸾梧的身边,她总是轻松的。
但,她从来没有把鸾梧往旖旎的方向想过啊?
怎么会……
她伏在梨花木桌案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便在此时,她听到“叮”的一声系统提示音。
她心中微怔,抬起头。
四周清晰的场景开始扭曲、淡去,步入沉沉的黑暗,随后,她脑中一清。
她再次睁开了眼。
眼前是熟悉的浓雾包裹着的森林,脚下是厚厚的积雪。
【宿主您还好吗?】系统小姐担忧地问她。
祝枝寒吞吞吐吐:“你……看到了?”
系统小姐老实答道:【我无法窥探到幻境中的情景。您看到了什么?】
祝枝寒不语。
没看到就好,看到的话……她真的要无地自容。
对正直的合作者产生觊觎之心什么的。
系统小姐见她不想说,便没有继续问,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刚刚魔气泄露,我察觉到天道似乎想要趁机插手,在您经历的幻象中植入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想办法阻拦。】
【我们二者的交锋,加上幻象本身的特有属性,使得幻象似乎产生了不太寻常的变化。】
【所以,无论您见到了什么,都不必为此伤神。】
是……这样吗?
祝枝寒微妙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
某些失控的东西终于回到正轨,她的心也落回原地。
只是幻象中鸾梧的样子,仍在她的脑海里不时闪过,或许是冲击太大的缘故吧。
她忙屏气凝神。
等回过神,她才恍然发觉——
她的三个师兄呢?鸾梧呢?
手中的绳子似乎是被切断或者崩断了,不知道是不是秘境失控后的机制导致,环视四周,到处都是树与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上一世她所经历的一样。
她和所有人都失散了。
但是与上一世不同的是,她尝试将神识沉入那截断了的绳子,在脑海中,能隐约感觉到其它几截绳子的位置。
那应当是师兄们和鸾梧所在的方向。
有方位便好。
【宿主,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祝枝寒不假思索:“先和师兄们汇合,还有鸾梧……我坠入幻象前,鸾梧的状态好像不太对,我有些担心。”
系统小姐恍然:【是了,她……】
祝枝寒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祝枝寒很快行动起来。
但老天似乎不想让她顺利,在路上,命运般的,她碰到了一个不太想遇到的人。
银冠束发的少女浑身是血,模样狼狈,靠在树干旁,那双骄纵明亮的眼闭着,眉头紧蹙,像是沉在什么不安的梦魇里。
薄明薇。
她转头便走。
但与上一世的发展不同,身后略微传来些声响,还有薄明薇沙哑微弱的声音:“你要……走了吗……”
祝枝寒脚步顿了顿,还是停下来,转过头。
薄明薇眼睛艰难地睁开,神情是祝枝寒从未见过的脆弱。
祝枝寒淡淡道:“我以为你昏过去了。”
“还有一点微弱的意识留在外面。”
她顿了顿,自嘲地一笑,“你可能不信,潜意识里好像有道声音告诉我,如果我睡过去,会把最重要的东西错过。”
她看着祝枝寒:“潜意识那道声音说得没错。”
祝枝寒神情不变:“上一次,我应该把态度表明得很清楚。”
“不,那时你说你不认识我,可是……”薄明薇喃喃,“你看着我,根本不是用看待陌生人的眼神。”
“你恨我。”
她那么笃定地说:“那是看着仇人的眼神,就像我看着我那群兄弟姐妹。”
祝枝寒有些诧异,诧异薄明薇的敏锐,也诧异薄明薇既然看出来了,又为何在这叫住她。
“既然你明白我那样恨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薄明薇笑笑,目光有些悠远,还有些难过:“我只想再看一看你,单独地和你相处一会儿。”
她说:“总感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虽然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不久,很神奇,对不对?”
祝枝寒:“……”
薄明薇顾自道:“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前,那天,我忽然感觉我的心脏被挖空了一块。”
雪花落在她的眼睫,眉间,令她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多么奇怪。我本来没有那种东西,我从不会难过,弄死一个兄弟姐妹我会开心,得到父亲的赞赏我会加倍的开心,但那一日,哪怕父亲一反常态地赏了我不少东西,我心脏那里依旧沉沉的,什么波澜也没有。”
“就好像,那里曾经被赋予了某些东西,但是后来因为我的过失,我把它弄丢了,找不回来了。”
“后来我遇到了你。遇到你的那一天,我便明白是为什么。”
“我缺失的那一块、弄丢的那一块,是你。”
她眸子诚恳,声音因重伤而虚弱,若不细听,怕是要被吞没在风雪里。
祝枝寒生怕她说着说着厥过去。
听了薄明薇的话,祝枝寒是有些好笑的。
“很感人的剖白。”她不为所动,“好吧,我的确没打算杀你。”
薄明薇是当时的那些人当中唯一流露出一些愧疚之心的,说是伪善也好,祝枝寒对她的情感一直很复杂。
她没有办法真的动手杀她,因为她隐约明白,自己若动手了,一定会留下心结。
说实话,祝枝寒其实以为自己听到这些话心情会很坏,但是因为先前幻象里遇到的那些东西……冲击力太过,她现在都生不起什么情绪。
她笑笑:“你说的没有错,我先前的确恨着你。”
薄明薇看着她,像是隐有期待。
祝枝寒唇瓣张阖,说完了剩下的一半:“但我忽然不想恨了——因为恨便有牵扯。”
对于你,我连一丝牵扯也不愿。
听到这样的话,薄明薇神情微变,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咳出一口血。
祝枝寒若有所思:“这么难以接受吗?宁可我恨你,也不愿毫无关联?”
她随即温和道:“这样吧,上次离别的仓促,这次我允许少宗主问我一个问题,在此之后我们便如同陌路,如何?”
“不……”
“不问的话,我便直接走了。”她还要去找她的师兄们呢。
薄明薇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是个好问题。”祝枝寒摩挲着下巴,想了想。
“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一个朋友。”
“我救了她,把那条冻僵的小蛇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拿体温暖着她,但蛇终究是蛇。”
“所以现在,那个人现在不是我的朋友了。”
说完,祝枝寒释然地笑了笑。
“再见了,少宗主。啊不对……”她改口道,“应该说是,再也不会见了。”
她转过头离去,这次哪怕薄明薇再怎么唤她,她也没有回头——就像数日前在鹿云族驻地里那样。
不知道这次没有她,薄明薇能不能活下去。
应该会吧,薄明薇那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
鸾梧醒了,但没完全醒。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左右看了一眼。
一望无际的雪原,四周空荡荡的,好像少了几个东西……倒是不远处有座雪山。
她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起已经染了红,望着那座雪山,眼睛眯了眯。
那里有好吃的气息。
她好饿,饿了好久,需要那种气息来填饱自己。
“嘶。”就在她升起那个念头的同时,右腕传来刺人的痛感。
她眸子下移,在那里看到了一串佛珠。
那佛珠紧紧箍着她,痛感就是它造成的。
疼痛,不喜欢。
她烦躁地蹙了蹙眉,想要把这个东西取下来。
指尖刚碰到佛珠的表面,滚烫的刺痛。
不能碰。
片刻后,她退而求其次,五指张开,把斜斜插在雪地里的长刀摄来,便要把佛珠斩去。
但此时她心底里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不能毁坏佛珠。
……烦。
她眉头皱得更紧。
片刻后,她到底是放下长刀,不满地扭头走向雪山。
此时,雪山内部——
苏茶亚口吐鲜血,双手缠着的手链上的宝石已经变得暗淡,勉力站着。
带来的亲信已经躺了满地。
她的对面,身披黑袍、头顶双角的‘人’,有些不满地盯着她。
“我说族长,你这又是何必呢?把我辛辛苦苦开启的阵法又给终止、打乱。”
“我这可是在帮你啊。方才不是已经告诉你,这个阵法的‘养料’到底是什么了吗?你不恨仙盟?”
苏茶亚冷冷一笑。
这个优柔寡断、总是不够果决的少族长,在此时表现了惊人的魄力:“就算我再厌恶仙盟,这也是我们人族内部的事,与你这魔有何干系?”
“我鹿云族曾经耗费举族之力,就是为的把你们阻在这儿,那时我们没有退,此时便也不会退!”
魔猩红的眸子残忍地盯着她:“哪怕代价是你祖辈的亡魂?”
苏茶亚:“……”
“哪怕他们在这阵法之中,无□□回,日日受刀割火烧?”
苏茶亚神色多了几分恼恨:“闭嘴!!”
这只魔耸了耸肩:“你和你的先辈一样无趣。就算拖延个一时半刻,等燃料燃尽了,阵法照样会解。我很好奇,亲爱的族长,你到时会作何选择?”
“哦,以仙盟的脾性,到时想必会拿其它的人命来填吧?到时候族长是选择阻止呢,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晓,就像……您的父亲?”
“……休得胡言乱语。”
“罢了,也不与你多费口舌。”魔笑道,“你太年轻,若是你的父亲在这儿,我或许还会多几分忌惮。”
它抬起手,手中燃起黑红色的魔焰,咧起嘴:“族长,永别了——”
苏茶亚的面容闪过绝望与决然,手中掐诀。
但在下一刻,魔的话未说完,忽然戛然而止。
因为自洞口处射来一道凛冽的刀光,它持着火焰的右臂被齐齐斩落下去。
并且,那刀光绵延不绝。
魔只来得及看向洞口处。
那里走进来一道身着黑衣的纤长身影,乌发披散,眉心的花钿如火焰般燃放,眼瞳猩红。
“你的……气息……”
魔颤抖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但它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雪亮的刀锋已经在它的脖子上划过。
无头的尸体倒了下去。
苏茶亚还来不及感到高兴,来人那双冰冷的猩红的眸子锁定了她。
她自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