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浑厚的号角声便在整个驻地上空回荡。
祝枝寒匆忙起来,正好遇到已经整装待发的鹿云族战士戴阳。
戴阳同她们解释:“这是斥候的号角,每当号角声响起,就意味着‘裂痕’中的魔气又孵化出一批魔物。”
戴阳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剑,目光坚定:“也就到了我们战斗的时刻。”
他转过头:“听说族长把你们也安排到了队伍里?随我来吧。”
这是祝枝寒首次面临这样的战场,对小鸾梧来说,或许也是如此。
祝枝寒有听屠萌师叔说过,自她们那一辈起,正魔大战胜利,魔域通道关闭、深渊也被封印,自此人族拥有长达百余年的安稳。
这样的场景,大概也只能在幻境中才能看到了。
又有雪从天空飘落。
戴阳领着战士们来到裂缝附近。
源源不断的魔自裂缝处成型、涌入,数量多到一眼望去,便令人心生忧惧。
好在大多是些低等魔。
随着戴阳一声令下,战士们涌入战场,把战场分割成几部分。
强者对敌高等魔,剩下的中等、低等魔则被划分成小块,被训练有素地战士们包围、绞杀,俨然已经有了熟练的战术。
祝枝寒便在绞杀低等魔的那一列。
什么是战争?
砍下不知道第几只魔物的头颅,伤口溅出的血珠悬浮在半空,又落入雪地,祝枝寒抖了抖僵直麻木的手臂,这样想道。
和以前修士的比斗、哪怕是一群修士的比斗,都不同。
不过瞬息,旁边与祝枝寒共同作战的鹿云族女战士,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魔物偷袭,拖着链子的尖刀凌空飞来,刺中肩膀,血花绽出。
女战士闷哼一声,露出破绽。
另一只魔物冒出来,长长的镰刀扬起——
祝枝寒双手握刀,脚步挪移,挡在女战士面前,用巧劲儿拨开这致命一击。女战士立即回神,借机将这只魔解决。
“谢了。”女战士说。
祝枝寒点头,连回话的时间和力气都没有。
这就是战争。
战场瞬息万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或者你身边的人,就会成为死的下一个。刚刚是祝枝寒恰巧看到,又恰巧来得及应对,但更多的时候,是来不及的。
【宿主,身后。】耳边机械音提醒。
祝枝寒几乎没经过思考,立即转身把刀横在自己面前,挡下一击。
“呼,呼……”她剧烈地喘息着。
长达数个时辰的战斗,基础的刀招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扎实,几乎和呼吸般成为本能。
但最为锤炼的,还是她对于危险的直觉,以及反应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在她第几十次灵力耗尽、咽下储备的丹药的时候,也可能是她无数次麻木挥动手臂的时候。
困缚她许久的瓶颈,终于松动了。
……
长刀暮雪捅入最后一只魔的胸膛。
小鸾梧双手握着刀柄,将暮雪抽出来,甩去刀身上属于魔的污黑的脓血。
初次参与战役,又支撑了这么久,只要是个正常人,一定累得忍不住倒下休息了。
但是小鸾梧显然不是正常人。
她尚有余裕提着刀,在战场上转悠,去找她那个执意跟过来的徒弟。
是的,徒弟。
想到那个存在,小鸾梧就忍不住头疼。
忽然多了个大徒弟,但她并没有学过该怎样做一个师尊,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样本。
她的师尊是个离谱的疯女人,没有什么参考价值,隔壁的长老倒是也收了不少徒,但那位长老采取放养模式,可以学习的地方也不多。
于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因为早早用神识标记过,小鸾梧很快就找到了祝枝寒。
她的这位徒弟脱力般坐在遍染鲜血的雪地里,脸色比雪还要苍白,眼睫毛低垂着,看着旁边鹿云族的尸体。
不知道是太累,还是被吓坏了。
说实话,祝枝寒的表现很出乎小鸾梧的预料。
小鸾梧对于祝枝寒的第一印象,其实是‘易碎’。
是的,易碎。
小姑娘年龄不大,五官精致漂亮,尚未长开但仍能窥到未来的几分绝色,眉宇间透着些病气,裹在白色的裘衣里,像她幼时见过的一些凡间的闺阁小姐,又像天神亲自雕琢的雪人。
磕一下碰一下,都会坏掉。
小鸾梧其实很疑惑,未来的自己就算要收徒,为什么会收这个人——总不能是图她好看吧?
现在她明白了。
整整几个时辰的战斗,这个小姑娘都凭借自己挺了过来,无需自己去救,不管是否借助丹药等外力,这份意志力便足够引人赞叹。
“你做得很不错。”
她伸出手,声音不自觉都轻了些许。
祝枝寒静了片刻,才像是终于注意到她,浅色的眸子颤了颤,搭在她的手上借力站起来。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力气,还是被绊了一下,直直摔进她的怀里。
小鸾梧身体一僵,第一反应是想把人推开。
但是她都把手放在祝枝寒肩头,忽然发现怀里的人身躯在抖。
很细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小鸾梧向来迟钝的心脏,忽然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般没心没肝,哪怕再坚韧的意志,经历这一场洗礼,都无法无动于衷。
于是她莫名其妙的,就把推拒的手,改成安慰地拍了拍。
“你是一个战士了。”她说。
另一边。
戴阳终于清点完存活下来的鹿云族人,并遣人清理战场、把伤员运送回驻地。
看到她们两个,戴阳说:“很高兴看到你们没事。”
彼时祝枝寒疲惫地把半个身躯挂在小鸾梧身上,闻言扯了扯嘴角——她是想表现得更捧场一点的,可惜没有力气了。
“你们的表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戴阳不吝于夸赞,他看向小鸾梧,“尤其是你!你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是怎么做到的?”
小鸾梧实话实说:“生下来就有了。”
戴阳笑了声:“哈哈,你们外乡人真幽默。”
打趣两句,他就离开去处理那些似乎永远忙不完的事务。
祝枝寒看着戴阳的侧影。
可能是劳累,也可能是因为死去的族人伤神,这个男人眼眶通红,胡子拉碴,看起来更憔悴了。
小鸾梧应该也瞧了出来,但她没有说。
队伍开始往驻地移动。
祝枝寒休息了一会儿,好了不少,被小鸾梧扶着,就这么混在零散的队伍中,缓慢地走。
和来时不同,离去的队伍里,同样是安静,气氛里多了些肃穆和哀戚。
四周静极了,只有许多个踩踏雪地的零散的声音,因为走得慢,她们很快落在最后面。
“真的没事?”小鸾梧问。
“没事。”祝枝寒摇头。
“你需要休息,下次不可来了。”
“嗯。”
小鸾梧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逞强。”
祝枝寒轻轻笑了下:“我是来帮忙的,又不是来做累赘。”
“……知道就好。”
小鸾梧不会承认,自己对这个未来徒弟的好感又高了一点。
“他们在做一件不会有结果的事。”小鸾梧看着前面走着的那些鹿云族人,忽然道。
祝枝寒脑子已经有些困倦了,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小鸾梧仿若自言自语一般:“来到这里我便明白了。那个‘裂缝’可以无穷无尽地产生魔族,清理只能有暂时的作用,‘裂缝’存在一天,他们便要战斗一天。”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搬离这里岂不是更好?”
对此,祝枝寒知道答案,然而越是知道,越是唏嘘。
想起在方才的混战中,死在她眼前的那些人,她闭了闭眼:“或许是,他们太傻了吧。”
在彻底离开这方战场、进入幽暗的林中之前,祝枝寒回头看了一眼。
残尸遍地,渡鸦盘旋,雪下得更大了,似乎想要把所有的踪迹掩埋。
……
回去之后,祝枝寒病倒了。
或许是被战场的凶煞气冲撞到,或许是她的身子骨本身就太弱,劳累过度。
总之,小鸾梧参与完第二场战役,带着血腥气回来,去之前还好好的,回来就发现自己的徒弟昏睡在帐内,身子发热。
老族医刚给祝枝寒喂完一碗草药,听到小鸾梧的询问,和蔼地笑了笑:“一时忧虑太重所致,睡一觉便好了。”
小鸾梧这才放心。
她嘀咕:“果然是雪做的人。”
老族医年纪大了,耳朵背,没听到这话。
得知这小鸾梧是这小姑娘的师尊,老族医絮絮叨叨,满口赞道:“你的徒弟带来的丹方真不错,我试验过了,若能普及开来,对我们鹿云族很有助益!”
小鸾梧一头雾水,什么丹方……
她的徒弟她昨日才认识呢!
她随口附和点头,把老族医送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魔那边都没有动静,小鸾梧就在帐子里陪着昏睡的祝枝寒。
十七岁的鸾梧习惯于和任何人保持距离,包括她的师尊,包括屠萌。
看护病人这件事,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老族医说得不错,祝枝寒发热的状况很快消下去,过不久醒了。
少女刚刚醒来意识大概不太清醒,眼睛雾蒙蒙的,过一会儿才有了焦距,投注到一边坐着的小鸾梧身上。
小鸾梧很是威严:“你没有什么想要和我交代的吗?”
祝枝寒:“……?”
“没想好?”
祝枝寒轻咳了下:“在想要交代哪件。”
小鸾梧:“……”
祝枝寒笑了。
她支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斜倚着,雪色的发丝随着动作垂落。
“我觉得师尊想要知道的,是我献出的那味丹方吧。”
鹿云族的药方真的是不错,祝枝寒觉得浑身松乏。大概是被这种感觉所感染,面对这个失去了过往记忆的师尊与合作者,她垂着眼,第一次与人谈起过往的事。
“在拜入您的师门前,我曾经师从某个丹师,会些丹方也并不稀奇。”
小鸾梧想不到还有这种渊源,越发觉得未来的那个自己想法清奇:……让一个丹修转行做刀修?
她干巴巴评价:“那你的经历还挺丰富多彩。”
祝枝寒差点被逗笑。
她抿了抿唇。
“咳。至于为什么献上丹方,可能是因为我在检讨吧。”她说。
她原本计划得很好。
不论怎么样,取信鹿云族人、获得他们的好感,是探索这个幻境、完成任务的第一步。
她想得可精明了。还有比并肩作战更能体现诚心、更能增进关系的事吗?
这是一个等着她去解的谜题,她已经写下解法,就像探究一道丹方、一味火候。
可是,她没有想到,最终先被触动的是她自己。
幻境切忌投入心神,切忌当真,但是她又无法不当真——因为系统告诉过她,这些都已经是真实发生的,存在的也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混战时,有很多鹿云族人在她的眼前被杀死。
其中一个,祝枝寒还有些印象。
那是最初寻到她和鸾梧的鹿云族人之一,她还记得,那是个笑容很爽朗的小伙子。若说多深的感情,那不可能有,仅仅是一面之缘而已。
但……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祝枝寒是被关在小小四角院子的小姑娘,是整日闷在峰中、沉迷炼丹的怪人。
无论哪个她,都没有丰富的阅历,支撑她把这一切去看淡。
所以她做出了决定,就跟着感觉走吧,尝试一下,能不能对这个幻境做出改变——哪怕她的力量微薄。
不然她心中难安。
小鸾梧满脸莫名:“检讨什么?”
祝枝寒笑了笑:“没什么。前辈这次出去还顺利吗?”
小鸾梧矜持道:“还行。”
祝枝寒一眼就看出来,那就是她在里面发挥不少作用的意思。
自然,祝枝寒很隐晦地夸了小鸾梧一顿,小鸾梧被夸赞得很舒服,也忘了兴师问罪。祝枝寒舒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单调而平常……相对平常。
每次魔族来袭,小鸾梧都会同鹿云族的战士们出去战斗,鹿云族的战士们基本上会轮换休息,两场或者三场才去一次,小鸾梧不同,她次次都去。
没过多久,她这种堪称恐怖的精力,就在整个鹿云族传开来,人称战斗狂魔,甚至还有小孩慕名过来偷偷看她。
祝枝寒则在缓慢养病,养病的空隙,每日和老族医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最后倒是真的鼓捣出来一些东西,作为补给,鹿云族的战士们死伤减缓不少。
这么一来,两人倒是渐渐和鹿云族的人们混熟了。
比起常常忧虑的祝枝寒,鹿云族的人们倒是看得开,除了上战场的时候,休息好了,他们还会喝酒打牌——那种薄木片刻的牌。
祝枝寒还跟着学了一手。
有次小鸾梧刚下战场回来,就看着自家便宜徒弟坐在雪地里,昏天黑地地在那打牌。
她整张脸都黑了,把人提溜起来:“大病初愈就在这儿吹风?”
祝枝寒心虚地垂下眼:“就,打了一小小会儿。”
说着,她把牌往小鸾梧手里一塞,用处最好用的话题转移大法:“您会打吗,我教您?”
小鸾梧:“……”
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祝枝寒多披了一件兜帽,在旁边旁观,指挥着小鸾梧打。
小鸾梧牌运真的很差,牌技也很差,祝枝寒讲了该怎么打,她不听,我行我素的很。很快就把作为筹码的小石头输了个精光。
旁边还有姑娘起哄:“咱们的大勇士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啊?”
“就是,就是,怎么还没有小祝打的好。”
祝枝寒看着脸色黑如锅底的鸾梧,颤颤巍巍:“你们快少说两句!我们的师徒和睦岌岌可危了!”
“哈哈哈。”姑娘们笑成一团。
后来有人退出,祝枝寒就接替那个人的位置。
到最后,小鸾梧没有筹码,就往脸上贴叶片,贴了满脸的叶片。
直到没有地方可贴,她恼怒地一拂袖:“不玩了!”
祝枝寒忙挽留:“别啊!”
时间匆匆过去。
祝枝寒的丹药起了一定的作用,延缓了进程,但没阻住最后结局的到来。
因为只要不堵住那个裂缝,传过来的魔气绵延不绝,魔便无穷无尽。
这是死局。
乌贝雅族长和戴阳一日比一日沉默,到后来,驻地的氛围也渐渐沉寂下去。哪怕是最幼小的那些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特殊的氛围,顾不上玩乐。
在最终那场决战前,乌贝雅族长似有所感,把祝枝寒和小鸾梧叫去。
“明日你们离开此地。”
比初次见时,身形更为消减的族长,不容置喙地命令。
此时祝枝寒她们已经对鹿云族有了不浅的感情,祝枝寒听到这话,眼眶便是一热。
但她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族长,内心的滋味比她更复杂、更难受。
“这些日子多谢你们。”乌贝雅族长这样说。
在退出帐子之前,祝枝寒只听到她若有若无的叹息。
似痛苦,也似解脱:“我是族长,先前族内必须由我坐镇……也好,现在我终于能做一个战士了。”
最终那场决战,祝枝寒和小鸾梧是旁观者。
她们看着鹿云族最后的战力们与魔族战斗至死,那里面有和她们并肩作战过的人,也有一起打过叶子牌的人。
最后他们都变成一具尸体。为了某种执拗的、蠢笨的坚持。
也如同祝枝寒所知的历史一般,最后时刻,数个仙盟来使从天而降,手捧仙器,仙乐袅袅。
这些人像是真正的仙人,不染尘泥,与狼狈的鹿云族人截然不同,悬在半空,以空灵的嗓音漠然宣告这些牺牲的结束。
祝枝寒看得拳头攥紧。
但凝神一看,发觉不对。
最中央那个来使,怎么是苏茶亚扮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