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猫

树林里头蚊子多,又多又毒,被叮一口起的包能肿半个月。

程梓以前蹲夜钓客时就被叮过,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于是他先凑上去,蹭了蹭云雪的脖颈毛表示感谢,而后掉头跑向那两只毛团所在的树根。

云雪并没拦着他,而是把目光放向他方才所站位置的上方——那里仍然有一片浓墨般的阴影,虽然暂时被它打散,却正以极快的速度重新汇聚,色厉内荏,却张牙舞爪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素日温柔和善的大狗眼一沉,眯起的双眼流露出骇人的戾气与杀意,四只肉垫里弹出利爪,虽然没有动作,但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原来昔日的银月天狼王,也会庇护一只弱小的猫儿。”

只有云雪听得到的讥诮话语在耳畔响起,与此同时,半空那团阴影如爬虫一般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节肢触地声。

云雪也不同它废话,淡淡地道:“滚出这里,或者死在这里。”

阴影有一瞬间僵成了石板。

“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不回应,就算你选择后者。”

云雪眼神漠然,如神祇般威严冷肃,吐出的话语也是令人头皮发麻。

“一、三!”

“你踏马!……”

云雪的数数习惯师承隐遇镇传统,话音刚落便一爪子挥了过去。

阴影只来得及口吐芬芳半句话,就被它锋利的爪子抓去大半形体,只能收拾残存的身躯狼狈逃窜,朝树林的另一侧,也就是远离隐遇镇的方向奔逃。

程梓只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极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疑惑回头,就见云雪嫌弃地抖了抖前爪,甩下来许多蚊子尸体。

这林子里的蚊子可真多啊!

程梓一缩脖子,忙加快了脚步冲到树根旁边。

就在他抵达的同一时刻,那只窝在大毛团怀里的小毛团也挣扎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他的身前。

“咪呜。”

程梓伸爪抵住它,顺手扒拉一下,将小毛团扶正,这才真正看清它的模样。

它长得很像布偶猫,只是身上的花纹偏少偏淡,毛更长,五官也更精致,以至于只是仰起头委屈巴巴地一撇嘴,就让人忍不住怜惜。

至于大的那只毛团,则几乎是小毛团的等比放大版,可惜银白柔顺的毛发上结着许多血块血痂,降低了它的颜值。

在程梓仔细观察它们时,小毛团已经委委屈屈地靠过来蹭蹭他的脖颈,十分没有安全感地蜷缩成一团,小声叫唤着。

它的叫声与普通猫叫不太一样,更倾向于老虎幼崽的嗷呜哇啦。不过因为外表太可爱,程梓完全不认为它会是老虎。

长这么软萌,一定是猫!

大的那只也是!

程梓靠着直觉和惯性思维做出了朴素的判断。

大猫伤得很重,小猫看起来才断奶,林子里还不知有什么牛鬼蛇神。

若是放它们在这儿待一个晚上,明天估计就能过来给它们收尸了。

程梓自己就是被好心人收养的幸运猫,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所以他半点没犹豫,立刻就决定要带走这两只猫。

至于如何带走……

程梓抬爪抚了抚小猫背上的毛,扭头冲云雪“喵”一声,圆圆的猫眼中满是恳求。

云雪歪歪头,带着天然笑容的脸上露出了极为人性化的无奈,却也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在他身前趴卧下来,示意他把大猫拱到自己背上。

程梓高兴得圆眼都眯成了两条细缝,先拍拍小毛团的脑袋让它留在原地,然后跳到大猫的另一侧,在它身上找了找没有血迹的地方,用脑袋一点一点地将它拱向云雪的方向。

不知道是大猫本身重量就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程梓虽然怕碰到它的伤口放轻了力道,却还是很顺利地将它推到云雪背上,过程中甚至没有多费一丝力气。

但现在也顾不上疑惑这种小事。

云雪驼起大猫小跑出林,程梓放慢脚步跟在云雪身后,领着旁边一只跑步都跌跌撞撞的小猫。

他们前后离开树林,渡过石桥朝河岸东面去,途经方才趴着打盹的石头时,程梓一抬头,才发现那里坐了个人。

是来夜钓的钓鱼佬,还是老熟人。

“哟,晚上好啊大橘子!”

垂钓的女人支起斗笠,月光下,一双浅褐色的眼熠熠生辉,仿佛收纳了一整条河的粼粼波光。

她穿着在夜里也极显眼的白衣,收紧的腰线纤细利落,笔挺的背脊让她看起来如同一柄利剑,浑身上下透着世外高人和武林高手的气场。

但垂眼去看程梓时,她的表情与目光如出一辙的温柔。

意江山,她的名字。

“喵!”

程梓经过女人身边,一个弹跳跃起,伸爪拍在她旁边的鱼篓上,发出一声空荡的声响。

显而易见,没有收获。

“是是,我才刚来,当然什么都没钓到——你可不能以偏概全说我空军!”

意江山摸摸鼻尖,眼神心虚地飘开,语气却是理直气壮。

来半个时辰也是刚来!

闲人的半个时辰算长吗?

意女侠在心里大声狡辩。

程梓身体后仰,眼神里充满了嘲笑和“真的吗?我不信”。

“咳咳。”意江山佯装咳嗽,目光瞥见云雪身上的大猫和程梓脚边亦步亦趋的小白猫,倏然长眉一挑,仿佛看到了极有趣的事物,“嗯?你小子搁搁哪儿捡的……猫?”

“呜喵。”

程梓一边应声,一边看向河岸对面的树林。

“嗯?”意江山眉心微颦,余光斜向云雪。

云雪无辜又无奈地出声:“嗷呜……汪。”

“噗……咳咳咳。”

被它的尾音逗笑,意江山抿着嘴压住笑意,捏着钓竿把鱼线往回收,对程梓意味深长地说道:“那片林子里‘蚊子’多,以后没事少去。姜家夫妇好不容易把你养得肥肥壮壮,可不能让那群臭虫叮坏了。”

“呜喵……”

程梓白她一眼。

话是好话,但她怎么就能说得这么不中听?

“行了,我看你们姜家也没法儿再多养两只猫,先送我那里去吧。”

意江山把收好的鱼竿背在身后,顺势提起空鱼篓,跳下石头弯下腰,冲程梓伸出手。

“上来,我带着你走。”

程梓点点下巴,又看了看害怕地瑟缩在自己身侧的小毛团。

它似乎在恐惧什么,炸毛不说,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但程梓只当它是没缓过神来。

“啧,这么点小猫崽子就是麻烦。”

意江山皱皱鼻子,拎着小白猫的后颈皮揣进袖子里,再双手提起程梓放到肩头,这才大迈步往家走。

“云雪,跟上。”

云雪垂下头,等她从身边走过,才迈开步子跟上。

意江山的家离河边不远,是去年她搬进来时自己砍竹子伐木头做的,很简单的一层小屋,外带一个院子。

院中不种菜不栽花草,只放了一口大瓦缸,缸里沉着十几颗五彩斑斓的石头——据她说是鹅卵石,夜风吹皱的涟漪里映出一轮明月。

门没锁,意江山推门进入,边把院子里的灯笼点上照明边说:“姜家小子刚才到河边来找你,说是陪你一起蹲守什么。不过等了一会儿就被柳娘子叫回去了。”

程梓:“喵呜喵——”

“估计是回去背书练字,听说明天他们学堂有一次考试。”

意江山的回答与他的疑惑无缝衔接,就像会读心术一般,可谓猫语十级。

程梓对此早已习惯,毕竟她对云雪的叫声和只能用眼神示意的兔子踏雨的心思都能轻易明白,可能就是出生前天赋技能都往兽语那边点了吧。

房间里点起了烛灯,意江山让云雪把受伤的大猫放到床上,转身出门打水。

重新回到屋子里时,她看到程梓带着小白猫躺到了昏迷的大猫身旁,还任由小猫崽子贴在身上,一双金瞳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大猫毛发上的血渍。

意江山无声地笑了笑,端起水盆上前,用沾湿的毛巾不轻不重地抹开血块,露出底下略显狰狞的伤口。

皮肉外翻,血液慢慢地渗出,又有洇染的迹象。

大猫像是疼得受不了,身体一颤后睁开了眼睛,于是那如蔚蓝深海般的眼瞳便直勾勾撞上了程梓的目光。

它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而程梓也冷不丁被吓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一段,让倚着自己的小毛团一骨碌趴倒。

大猫的眼睛生得比小猫漂亮,整体圆而亮,色泽通透,仿佛宁静的海面。眼尾自然上挑,逶迤出一条如眼线般的赤金色,冶艳又清冷。

更重要的是,它的眼神、神态与普通的猫截然不同,漠然中带着威严,环顾四周的举动做起来也像上位者的巡视。

“你……”

大猫张口发出了低沉沙哑的叫声,不像猫叫,倒像人类语言起头的调子。

程梓下意识侧耳去听,但意江山马上就开口打断了它:

“大猫你醒了?是不是我下手太重把你弄疼了?”意江山坐到床边,毫不客气地把程梓挤到边上去,大喇喇地说:“疼也没办法,你的猫身上全是伤口,一会儿上药的时候还有得你受呢。忍着点,我帮你把伤口处理干净。”

说罢,她把毛巾浸到水里搓了搓,搓掉上面的血迹再取出来拧干时,水变红了,毛巾上面也多了股酒味。

程梓鼻子一动,立马被这浓烈的酒水味道吸引了注意力,踱步过去,在水盆边探头闻了闻。

好家伙!酒里没有一滴血水!

她这是端了一整盆酒回来啊?难怪大猫会被疼醒呢!

意江山斜了程梓一眼,见他正盯着水盆嫌弃地皱眉,没工夫注意这头,才冷着脸瞪向床上的大猫。

“敢把危险往这里引,找死是吧?”

她用只有自己和大猫才能听得到的方式说道。

大猫看了看程梓毛茸茸的后背,垂下眼帘:

“捡到我们的是他,你敢把我们丢出去?”

“……”

意江山攥紧毛巾,上面原本只是淡淡的酒味越来越浓,片刻后,就像刚从酱香型某台里捞出来一样满屋飘香。

程梓诧异地回头,便看到意江山脸上露出一个接近狰狞的笑,将那团仿佛在陈年老酒里泡过二十年的毛巾“轻柔”地擦过大猫的伤口——

大猫啪一下闭眼摔倒,神似当场去世。

程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