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光大亮,冰雪在日光的反射下,亮晶晶的犹如一地宝石。室内温暖如春,郗真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随手扯了件广袖长袍披在身上。鸦羽般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身后,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到窗边。

窗边有只梅瓶,独插着一支红梅花,映着雪色天光,鲜艳夺目。

郗真抚着花瓣,似乎还能触到冰雪的寒冷。

门口传来动静,郗真回头,看见一身雪白狐裘的谢离缓步走进来,白玉芙蓉簪子挽了长发。他踏着雪色走进来,通身清冷尊贵,如覆霜雪在身。

郗真看着他,神色倏地就柔软起来。这样的谢离,与记忆中的谢离几乎一模一样了。

谢离走到郗真面前,郗真将瓶中的梅花拿出来,放进谢离怀中,“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谢离微愣,随即笑起来,“我折来的花,反被你拿来献好。”

郗真也笑了,目光总也不舍得离开谢离,神情怀念又眷恋。

谢离将狐裘披在郗真身上,拦腰抱起他,将他抱到榻上。随后,谢离又去里间,拿了罗袜和鞋子来。他坐在郗真身边,握住郗真的脚踝,亲自给他穿鞋袜。

郗真的皮肤很白,脚踝内侧有两个暗红色的印子。谢离摩挲了两下,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郗真眉头皱起来,踹了他两脚。

谢离也不生气,笑着帮他穿好了鞋。

他这个样子,比山上的时候还要温和,几乎对郗真百依百顺了。

“外头雪停了,御花园的梅花特别漂亮,出去看看吗?”谢离问他。

郗真挑眉,“我能出去了?”

谢离笑了笑,道:“身体养好了,当然可以出去走走。”

郗真哼笑了一声,自去换了衣裳,与谢离一道出门。

这是他这段时间第一次踏出东宫的门,长长的宫道上,红墙白雪,漂亮的像一幅画。两人走上石桥,远远地,看见梅园中的亭子有人。宫女太监几乎将亭子团团围住,外圈还有不少侍卫。

“陛下和贵妃娘娘在赏梅呢。”汤致道。

谢离想了想,看向郗真,道:“过去吗?”

“当然要去,”郗真道:“那是陛下,又是长辈,岂有不过去请安的道理。”

他猜测,贵妃娘娘他也是见过的,就是当初的白露夫人。

谢离与郗真一道走向亭子,亭中很安静,陛下端着茶站在亭子边,贵妃端坐在石凳上,两人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各自看着梅花。

郗真走进亭子,提起衣袍行了大礼。

贵妃看了郗真两眼,目光在他与谢离身上转了几圈,神色始终淡淡的。

贵妃不喜欢郗真,郗真能感觉得到。

陛下倒是很好说话,抬手免礼,道:“起来吧。”

谢离与郗真站在一起,陛下仔细打量了郗真,又看了看谢离,笑道:“果真玉质金相,姿容不俗。”

郗真拱手,“谢陛下夸奖。”

陛下看向谢离,道:“让我想起你母亲,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神采飞扬。”

贵妃愣了愣,看了郗真一眼。

陛下没有多留他们,见了一面就让他们过去了。

他们走出亭子许久,陛下和贵妃还是那个样子,待在亭子里,也不大说话。

郗真回头看了看他们,道:“当初你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是低嫁,如今看来,真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怎么不是真话,”谢离道:“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郗真挑眉,“你不是告诉过我,是上一任嫡传弟子吗?”

“也是先周的万年公主。”谢离道:“我的姨母,也就是贵妃娘娘,是先周的长安公主。她们嫁给我父亲,自然是低嫁了。”

郗真停住脚步,稀罕地打量谢离,“你母亲是先周公主,你父亲是新朝陛下,你居然身兼两氏皇族血脉?”

谢离笑了笑,道:“如何,可还配得上郗少主。”

郗真说不出话,哼了两声,道:“是我配不上您。”

谢离笑了,他伸出手,指节蹭了蹭郗真的侧脸,“我是重明太子,你说嫡传弟子,你我便是最相配的。”

郗真哼了一声,眼中却漾出笑意。

谢离与他并肩而行,“这天下百姓因先周皇室昏聩而陷入战乱,苦不堪言。我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还天下百姓一个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这也是我上九嶷山学艺的目的。”

谢离回头望了眼亭子,道:“我姨母与我父亲一向是不对付的,姨母嫌弃父亲出身不好,父亲嫌弃姨母脾性刻薄,往往他们两个一见面就要吵架,总要我母亲出面调停。”

“可在我母亲死后,他们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谢离道:“偶尔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说话。”

“这是为何?”郗真道:“按说你母亲去后,无人从中调和,他们的关系会更差呀。”

“因为他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谢离踩着积雪,道:“这十几年,他们一起承受痛苦,一起思念挚爱,原本针锋相对的人变成了仅有的,可以感同身受的人。”

郗真愣了愣,问道:“那以后呢,他们会一直这个样子吗?”

谢离低头笑了笑,道:“或许。”

郗真兀自沉思了一会儿,道:“好吧,算你这次没骗我。”

谢离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郗真。

郗真转过头看着他,“怎么了?”

在谢离眼中,似乎整个冬天的霜雪都变成了盈盈的春水。他认真地看着郗真,道:“我以后都不会在骗你了。”

郗真一下子愣住,似乎他与谢离之间,总有人在说谎。他骗过谢离,谢离也骗过他,连承诺也是有真有假。

谎话是保护自己的盾牌,他们举着盾,拿着矛,你来我往的试探。可谢离说他以后再也不对郗真说谎了,这就好像在不知道郗真会不会伸出矛枪的时候放下了盾牌,将自己任由他处置。

郗真稀罕地看着谢离,“以后都不对我说谎了?”

谢离点头。

郗真抿起嘴笑,眼中都是得意,神采飞扬地如同三春的桃花。

他眼珠子一转,越发得寸进尺了,“以后都不对我说谎,那以前呢?谢离,你以前都对我说过什么谎话?给我一一交代出来!”

谢离见他这样,也不生气,想了想,道:“除了我的身份,就还有一件事,是瞒着你的了。”

郗真挑眉,“还真有!”

谢离走到梅树边,抚摸漆黑的枝干,繁密的红梅花如云雾一般笼罩在谢离身边。

“当初我们一起下山看花灯,回来之后,我在你屋中发现了一幅画。”谢离道:“那是陈松给你的画,欲向你表明心意。”

郗真愣了愣,他回想起那年的花灯节。那时候,谢离看见了那副画,藏起了那副画,但是什么都没有告诉郗真,只逼着郗真亲自去跟陈松说,叫陈松以后不要再来。

“这......”郗真道:“也不算什么坏事,叫他趁早死了心,总好过一辈子苦恋。”

谢离见郗真不生气,道:“他死心了吗?”

郗真愣了愣,看了眼谢离,道:“这都过去多久了,他得不到回应,早该放下了。”

谢离不赞同,他看着郗真,深邃的眼眸倒映着郗真的影子,“如果是我,我一辈子放不下。”

临近年关,京中出了件有意思的事。宣家家主宣云怀竟然不是老家主的亲生子,老家主白替外人养了几十年儿子。自负簪缨世家的宣氏也成了世族中的笑柄。

宣云怀被剥夺了家主身份,赶出了宣家。他的新婚妻子叶姑娘也与他分割清楚,和离回了家。便是宣云怀如今仍是兵部侍郎,也有些左支右绌之感。

那一日午后,天上的太阳没有一点温度,积雪一层一层化成了冰,偶有寒风吹过,几乎冻彻骨髓。

寒风吹起步撵上的红帘玉珠,宣云怀抬眼,见宫道之上,太子步撵迎面而来。

他退至一边,行了大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环佩叮咚的步撵行至宣云怀面前停下,绣线帘子被太监掀开,里头却不是重明太子。

郗真倚在如意枕上,手中抱着手炉,戏谑地看着宣云怀,“宣大人不必多礼了。”

宣云怀见太子步撵上的人是郗真,眉头立刻皱起来,他站起身,道:“是你。”

“可不就是我?”郗真笑起来,容色艳艳,“宣大人看着有些狼狈啊,不知道从宣家出来之后,可有落脚的地方啊。”

宣云怀扯了扯嘴角,道:“多谢郗大人关心。”

郗真哼笑一声,“宣家人的做派深得你的真传,无情得厉害,我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宣云怀不说话,郗真笑道:“我说,不如你过来帮我吧。你如今也不是宣家人了,不如投靠我,除去宣氏,我记你一功。”

宣云怀倏地看向郗真,“谁说我不是宣家人?我就是宣家人!我身上流的是宣氏的血,我是老家主唯一的儿子。宣云月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资格继承宣氏!宣氏本来就是我的,也一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