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尘儿?”

没动静。

“师尊?”

依旧没动静。

万山重紫层云,晚霞秾丽多娆。可惜如此好景色,待在上头的二人皆无心观赏。

一梦崖之顶。

紫衣少女负手独立于此,望着黄钟峰那道飘起来的红绸,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她身前是晚霞的光,身后的无尽的影。落得一身孑然,满身孤傲。

自从瞧见了那红绸飘扬在太初境上空后,自从足不出户一整日后,自从知道了她晚上说梦话早就……暴露得一干二净,卿舟雪耐着性子和她打了许久的配合——

云舒尘便一直站在此处,没怎么动弹过。

白衣女仙站在她身后,微微翘起了唇,然而面上的笑容尚未凝固时,云舒尘侧眸,眸光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那浅笑便收了下去。

神色平整,面无表情,自带一股冷感。

卿舟雪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望着远方的群山,她的眉梢甚至因为忍笑而微微蹙起,瞧着似在苦思冥想。

云舒尘转回眼神,垂眸道:“想笑就笑。憋什么。”

那人倒还真听话,一声轻笑便自唇缝中漏了出来。

云舒尘属实被气到了,她还从没见过平日这亳不风趣的木头,笑得这么愉悦过。就像是情根已经……

哦,的确是齐全了。

不缺情根,但可能有点缺心眼。

卿舟雪笑过后,宽慰她道:“知你想起来此事,许多老弟子都甚是欣喜。那红绸之下,许多人都在向鹤衣峰道贺。怎会取笑?”

云舒尘不想说话。

“当年你在战中身陨,”卿舟雪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顿了顿,“他们……我,都以为此即永别。如今鹤衣峰真正的峰主一朝归来,众望所归,大家都很高兴。”

云舒尘的食指动了动,她抬起刚碰上去,然而另一双却紧紧握住了她。

“这些年,我未尝不惶恐。”卿舟雪认真道:“怕寻不到你,又怕你认不得我。倘若再弄丢一次,我真不知去何处寻了。”

云舒尘对上她的眼神。双眸依旧是漆黑清透的,有什么情绪……譬如一点担忧,九分庆幸在里头映得很清楚。

卿儿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思虑往事的人。

为何一下语气就低了许多?

云舒尘似乎读懂了什么,她静静看了她半晌,挪回目光。

曾经的事非要谈起,就如那把已经废弃的剑一般,锈迹血迹斑斑。她爱她,也曾怨过她,心疼过她,也有一些恨她。不过待到往事随风散去,跨过暮雪千山,如今再看,倒是并没有怀着往日的复杂……与她在一处,仍是很高兴。这样简简单单的高兴。

眼下平安喜乐就好。云舒尘不欲让她再想起前尘那些惶恐,她思索片刻,开口将语调放得轻柔了一些。

“怕我会走?”

果不其然,卿舟雪点了点头。

“怕也没用,自是要走的。我现在留在此处实在烦恼。”

“只不过——”

她侧过身子,眉眼微弯,轻嘲道:“怎能只有我一个人下山过苦日子,自然是要带上你的。”

卿舟雪看似想要说什么,云舒尘朝她那边慢慢走了一步,鞋履叩得崖石一声轻响。

她抬手抚住她的肩膀,仰起头,试图以气势弥补一下身高的差距。

倘若能走,卿舟雪早就递了暂时的辞呈,再与她云游四海也是一件美事。

可惜。

“新一届问仙大会要举办了。”

卿舟雪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还有两个徒弟,总不能让她们在鹤衣峰上自生自灭。”

“……”

云舒尘被噎了一口,她连忙拿出手掐指一算,下一届问仙大会还有五十年,倘若她随着卿舟雪留在峰上,岂不是还得忍过这五十年的尴尬。

可能忍到那时候,都已经不尴尬了。

习惯了。

云舒尘抚着额头,顿时头疼起来。

对于此事,她除了想到把那两个小倒霉蛋逐出师门以外,还没有想到更为温和妥帖的办法。

两人就此事谈了一夜,最后卿舟雪决定将徒弟们也捎上。还能顺带将那两人的历练也一道解决了,一石二鸟。

云舒尘嫌弃地嗯了一声。

自从希音知道可以和师姐师尊一起出门以后,她兴奋得一蹦三尺高。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甚至比云舒尘她们还要快一些。

“你能想象吗!”希音使劲儿地晃着若谷,宛若一头饿了八百年瞧见血肉的狼崽子:“那个每天逼着人练剑,风雨无阻全年无休的女人竟然会让我们下山玩儿?我一定是在峰上憋疯了!”

若谷抵住她:“你别嚷嚷了,小心师尊听到。到时候不带你去。”

实际上她们的师尊虽然年岁过百,但是人依旧耳清目明,这点动静隔着百丈远,也听得很是清楚。

云舒尘正将打开衣柜门,一件件清点着衣物,让卿舟雪收拾进纳戒,她听着希音的惊叹,忍不住道,“你平日在徒弟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就这样不错。”卿舟雪若有所思:“若是待她们太好,便会如你那时一般,懒得练剑,懒得修行,稍微一累,就能在我怀里撒娇半晌。”

“……闭嘴。”

云舒尘不由得想起“慈母多败女”这句古言,她心底悚然起来,身子也不经意稍微向旁边挪去。

“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卿舟雪道:“我还是你瞧着长大的。”

“这怎能一样。”云舒尘知她向来没什么廉耻感,因此只是叹息一声,懒得和她多费口舌。

“师尊!”

那窗子被人推开一角,一只猫被举了起来,塞在里头。希音好奇道:“师尊,小锦能带走吗?”

“……”

“不必。”云舒尘揉了揉眉心,先一步应道:“寄养到周长老那里。”

希音一愣,“啊,师妹……哦不,师祖你也去历练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微不可闻地惊叹道:“师祖,你要和我们一起去问仙大会么。”

云舒尘面无表情,拿指尖点了一下茶面,沾了滴水珠,翘着手指,冲窗外轻轻一弹。

一滴茶水朝她射去。

希音脑门被结结实实地弹了一下,她捂着额头呜咽一声,将猫咪抱下来,窗户立马合拢。

“她好凶。”

希音吸了一口小锦,弯着眉眼,边走边不知死活地笑道:“不过想起哈哈哈……那小娇气包就是太初境老一辈传说中那位风华绝代的云长老,我真的哈哈哈……明明是一个姓,师尊又对她那样好,我竟然都没怀疑过哈哈哈……”

小锦趴在她怀里,似乎赞同地喵了一声。

屋内。

茶杯又裂了一道纹路。

卿舟雪连忙将茶杯拿过来,搁在一旁,顺势瞥了一眼云舒尘的神色,不由得宽慰道:“别气了,明日我罚那孩子抄经去,不敬长辈。”

云舒尘的手微微一顿,冷着脸继续盘算行李,“不必。我倒不至于和小孩置气。”

过了许久。

“……抄一百遍。”

*

午时,是身为掌门难得的闲暇时光。

林寻真忙完一上午的事,每到此刻总是有些困乏。她便阖眸坐在掌门之位上,轻轻摸着那把无锋之剑。

她不是剑修,却握住了这把权柄。当年虽在掌门师叔身边日夜观摩,但当真正一个人担起了这担子,始才知晓,这些事远比旁观辛苦。

不过还好,她对于修行却远不如对执掌宗门热忱,人总是要做自己适合的事情,才不复人来一趟。如今形势,也无需她有至高修为。

门派之中,卿师妹可作镇宗之利刃,震慑八方来犯。

有她在,林寻真很是放心。

可是今日却收到了卿舟雪的一道亲笔信。说是她想要带着徒儿和云师叔一道下山云游,这次可能去得久一些。

林寻真叹了口气,估计游历是假。她昨日才与越长歌促膝长谈,好歹让这位祖宗撤下了那道横幅。

果不其然,云师叔是受不了她的。

她思忖一番,也好。

近来太初境太平,卿舟雪将周边妖兽威胁扫荡得太干净了些,这样容易把宗门弟子养废。

她去云游,正好又空出来一些历练任务。

林掌门欣然允了此事,特回书一封。

结果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了越长老的一封辞藻华丽的请辞。

这位师叔虽然行事放荡不羁,但是的确很有水准。

竟然给她整出了一封情义真切的骈文。

林寻真读得有些头疼,只见那字缝里层层叠叠地写着“因为怕被事后报复,她准备出门玩几年保平安,小师侄江湖再见”几个真挚的大字。

掌门手里的笔颤了颤,考虑到太初境也的确需要安宁一些,她还是准了她的假。

本以为事情在此已结束。

结果林寻真还是想得单纯了一些。

到了夜半,她又收到了一封请辞。

打开一看,字迹有些凌乱,似乎是越长老亲自手书,名义却是自柳长老发来。

林寻真蹙眉从头看到尾,看着看着寻到了些熟悉感,她很确定前面一大堆估计都是越长歌所书,柳长老只是在末尾冷漠地留了一个名字,以作同意。

“……”

短短一日之间,出走了四位长老。云舒尘和卿舟雪倒还好说,柳师叔又关她什么事?

……莫非是嫌月俸太低,相互通了气罢工。掌门陷入沉思。

*

当夜,月黑风高。

越长歌打点好行装,拉着柳寻芹风风火火地下了山。

柳寻芹答应陪她去拿一颗妖丹,以作炼丹之用,并未打算在外头逗留太久,兴许不过多日就要折返。

但既然与她一起下山,难免和她同去同归。

越长歌一身黑衣,甚至脸上还戴了一层黑纱遮面——这分明是太初境的地盘,她却扮得像是要去烧杀抢掠一般。

柳寻芹颇有些不忍直视,收回了目光,眸光淡淡瞥向前路。

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师妹在想些什么。

越长歌却在一路叹息,“让你换身没那么浅色的,我若是被那个女人暗杀——柳寻芹,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刚落。

忽地有一惨白身影在黑暗中闪过,片刻后又消失不见。

“……”

越长歌下意识后退一步,她揪紧了身旁的人,声音有些发颤:“这片好像是墓地来着。我脚下这……会动?!”

“走开。”声音冷淡如霜。

越长歌轻嘶一声,委屈道:“你干嘛突然凶我?”

“……你踩到的是,”柳寻芹忍无可忍:“我的脚。”

那女人顿时松了口气,飞快一步撤开,转身笑道:“早说,吓死我了。这些鬼物虽说不如何厉害,但实在样貌丑陋,遇上了总归晦气。”

但不知为何,越长歌转身时,却瞧见柳寻芹的神色微微一愣。

“怎么了?”

她一点点挪过目光,往那边飞快地望了一眼。待看清东西后,越长歌忽地花容失色,又一把揪紧了柳寻芹。

原来方才看到的白色不是她眼花。

夜间的一阵迷雾散去,逐渐显露出人影。

卿舟雪和云舒尘,携着两个徒儿,与她们大眼瞪小眼,似乎是碰巧撞上的。

越长歌和云舒尘正对了个着。

良久后,她轻咳一声:

“你也……下山了?”

伴随着对面那女子一声冷笑。

气氛骤然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