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别

初春时节,嫩叶上积雪寒酥已消。

纤白的花枝被盛放的花朵压低枝头垂落冷河时,妖山就自沉眠中醒来了。

那些沉睡了一整个冬季的精怪们在第一缕春风吹过时,在幽深的洞穴中发出了令人心悸的长鸣。

那一阵又一阵浑厚嘶哑的叫声,能把路过的小妖吓得当场腿软摔跤。

寒江雪也摔了。

不过不是被吓的,而是没看清脚下的藤蔓已经长出来了。

这也不怪他,他今天爪上捧了太多东西,那些礼盒堆起来都比这只毛绒绒的小兔子要高。

寒江雪哐当一声扑在新绿初生的草地上,胖乎乎的兔子脸上都沾满了草叶。

听这声响可够疼的,但他并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仰起头,看着还稳稳顶在头上的礼盒,甜甜地说了一声:“不要紧!”

巴掌大的小兔生着一身暖橙橙的毛毛,四只袖珍小爪还没耳朵长,他睁着圆咕噜的兔儿眼,伸出两只小爪扒拉着身上沾到的草叶,嫩嫩的三瓣嘴呸呸吐着嘴里的泥腥味,两片腮肉鼓起,看起来手感很好,让人恨不得狠狠揉搓。

随意打理了一下,他就继续一蹦一跳地往山下跑去。

他有急事。

今天是他姐姐离家打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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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九,乃是吉日。

从山顶一直到山脚,有万尺阶,阶旁两侧的树上都系着红绸,其下缀着一只黄铜铃,风一吹,那铃铛就发出泠泠的声响。

几个吹着洞箫的狐狸走在前方,在他们身后则是一顶像簸箕那么大的小神轿。

神轿下贴着契书,上书:【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①】

红色的神轿上坐着一只体态优雅的狸花猫,皮毛油光水滑,生着一双翠色的铜铃眼,下巴微抬,看起来神气得很。

“阿姐!阿姐!”

寒江雪细细的叫声在神轿后方响起,他面前还有好多精怪,都是来凑热闹的。

寒江雪个子太小,怎么也窜不过去。

眼见神轿就要到山脚,寒江雪急了,大声喊道。

“翠翠!翠翠!”

这下神轿骤停,片刻后,那群拥挤的精怪散了开来,露出中间一条路。

寒江雪立刻往神轿跑去,却见那只狸花猫已轻巧地落了地,抬爪就拍了寒江雪脑袋一下。

“笨小兔!不是说了别喊我小名!土得很!叫我蒹葭!”

蒹葭瞪着眼,看起来像是在发脾气,寒江雪却不怕,笑嘻嘻地递上了手里的礼盒。

“这是我给你的饯别礼!有家里的药材,干花,还有小鱼干!”

蒹葭听了这话,一时怔愣,抬爪塞到自己的百宝囊里后,又揉了揉寒江雪的脑袋。

“谢啦。”

寒江雪笑得甜甜:“你之后就要去打劫,想来不差钱,但家里的味道是抢不来的!”

蒹葭原本爪上力道还算柔和,听寒江雪这么一说之后,她立马又敲了他脑袋一下。

“笨小兔!我是受聘到别人家里抓老鼠,不是打劫!”

寒江雪抬爪捂着脑袋,晕晕乎乎地仰头看着面前的蒹葭。

“可是……以前大哥说,只要被人聘了狸奴,那边就可着猫吃住玩,要什么给什么,跟家里来了主子一样供着……”

蒹葭低头看着眼前小小一团的寒江雪,这小兔精是她阿娘五十年前在草地上捡回来的,一窝小兔里只活了他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有些体弱,怎么吃都长不大,到现在成年了这么久,加上耳朵也只有她一条前爪高。

这么小的兔子还没一只硕鼠大,看起来就很不可靠。

因此妖山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猫窝里的猫聘了一只又一只,就没人能看得上寒江雪。

“那也不是打劫,是他们自愿的,”蒹葭意味深长地喵呜了一声,颇为担忧,“你也这么大了,还是赶紧想办法找个地方吃饭,哪有长这么大还不找活干的呀?”

人有家里蹲的,妖精可没有。

成年就得自食其力!

寒江雪听了这话,两只竖得高高的兔耳朵瞬间耷拉了下来。

“可我……到底是只兔子,不是猫嘛。不说阿娘肯不肯让我下山,那些来过的人不都觉得我没用……”

虽然被猫妈妈养大,怎么抓老鼠的本事都学会了,可是一旦有人或者其他大妖来了妖山,要聘狸奴的话,只会选寒江雪的姐姐哥哥,有时候猫妈妈意思意思让人也看看寒江雪,那些人原本带笑的脸就瞬间变得又是困惑又是尴尬起来。

这是他抓老鼠,还是老鼠抓他啊?

世人都说聘狸奴,不是聘小兔啊!

“你是不是还想着要去桃花落学剑啊?”蒹葭看看四周,趁着没妖注意,将一把藏在百宝囊里的灵珠递给了寒江雪,“虽然阿娘他们都觉得你是痴心妄想,不过哪只小猫小时候没做过出海的梦呢?这个就当做是我给你路费吧!”

寒江雪捧着这颗灵珠,眼睛都瞪圆了。

“阿姐,你好大方!以前明明连根小鱼干都舍不得给我!”

蒹葭哼笑:“今非昔比,既然要去打劫……不,有了饭票,灵珠这种便宜货就当弹珠打着玩啦!”

不等蒹葭再说什么,那乐曲声突然变大,听起来急促了些,精怪吹奏的乐曲与人间不同,听起来和野兽的叫声似的,这是催蒹葭快点上神轿,别误了时辰。

妖山上的猫与人结契,人要守规矩,妖也要守规矩,不可轻忽。

蒹葭和寒江雪面面相觑,随后蒹葭就看到面前的小兔子,伸出小小的爪爪抱住了她的前爪。

“阿姐,我好舍不得你。”

小兔依恋地把软乎乎的脸颊贴到猫咪的爪上,轻轻蹭了两下。

他们以前在一起时互相打闹抢小鱼干,整日热热闹闹,离别时就显得格外萧索。

蒹葭是猫,惯会潇洒,十分独立。

可今天被只暖烘烘的小兔子这么一撒娇,她也忍不住心头一软。

家里一窝猫崽子,谁不是横行霸道的性子,你多看我一眼就得挨揍。

只有这只小兔,问他“看什么看”的时候,他居然傻乎乎地抱上了那只要揍他的爪子。

啥玩意?!这小兔真太奇怪了!从不抢饭,还会给其他猫分点心,出去玩还记得带礼物回来,发现什么好玩的就会叫他们一起去,晚上还会讲睡前故事!

啥啊!啥啊!他以为每只猫都喜欢和这种撒娇精玩吗!

……真XX爱死了!

“好啦好啦,要是想我就来找我玩呗,乖!”蒹葭发出了邀约。

寒江雪重重地点点头,蒹葭便甩着尾巴,转身上了神轿。

轿子一路向下,很快来到了山脚。

妖山之下有一条清水河,那聘了蒹葭的修士早已等在了河的另一边。

人类不受邀不得随意上妖山,这里虽然多是小精怪,但镇山的大精怪也被人类拱手尊称一声“万山老祖”,不敢冒犯。

寒江雪一路追着神轿,跟到了河边。

看到了那河对岸的修士。

那是位瞧着十分冷艳的修士,穿着一身白裙,仙气飘飘,好似不通七情的凌波仙子。

寒江雪还想着这位仙子要是对蒹葭态度也这样冷淡可怎么办呢?

那矫健的狸花猫却不想这些,毫不犹豫地过了河,刚走到那修士脚下,就被那名冷艳的修士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蒹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抬爪在那修士脸上摁个爪印,那修士居然不恼,脸上还露出了荡漾的笑容。

“哎呀~宝啊,宝贝啊,小宝贝啊,是不是饿啦?要吃什么啊?嗯?宝啊~”

这声音真是夹到没边了。

寒江雪放下心来,看来那修士并不是不通七情,而是七情上脑,被猫尾巴扫一下手就会发出可怕的夹子音。

蒹葭回头,对河对岸的寒江雪挥了挥爪子,这就是个“以后得空来我这玩”的招呼了。

天上降下一条云舟,抱着蒹葭的修士立马就上了船,那速度快得像是生怕手里的小猫跑了。

寒江雪仰起头,又是羡慕又是寂寞地看着那条白色的云舟越升越高,最后消失不见。

天上这时响起一阵轰隆的雷声,随后就下起了春雨。

寒江雪赶紧摘了路边芋头的叶子当做伞撑在头上。

他听着啪嗒啪嗒的雨声,在雨水中站了一会,豆大的雨滴溅湿了他的鞋面。

一个,两个,三个……寒江雪已经在这条河边送走了八位家人。

巢穴里空荡荡,他的兄姐都走了。

晚上再也没有旁的小猫会给他舔舔脑门和下巴,也没有谁会和他团在一起,分享彼此的体温。

所有小猫崽都长大啦,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小兔崽还是不行。

他连独自出门都不可以。

寒江雪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山上走,猫妈妈的巢穴在半山腰,现在她大约是睡醒了。

家中八个猫崽,猫妈妈从不送行。

妖精的想法与人不同,幼崽长大离家,是值得庆贺的事。

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行,若是思念,便千里奔驰前去一见。

淡化分别,只念重逢。

只是等寒江雪到了家门,却见今天巢穴外还有几个化了人形的精怪在外等着。

见着寒江雪,那几个精怪就对着寒江雪一拱手。

“是绿水湘妃家的小公子?湘妃正在里边和我家主人说话。您大可进去,不妨事。”

寒江雪点点头,把自己的小叶伞插在门口,还抬爪给每只精怪都送了一把小鱼干,招呼完客人才往里走去。

在寒江雪的记忆里,绿水湘妃这个名听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猫妈妈整日不是在家里睡觉,就是吃小鱼干,半点没有湘妃的优雅姿态。

可一旦有人找她办正事,就会喊她尊号。

不知今天有什么事?

寒江雪歪着头,两只兔耳朵也随着左右摇摆,只是还没等这只小兔往里走,就见巢穴里边一阵微风吹来,眨眼间就把这只巴掌大的小兔卷到了内间。

寒江雪晕晕乎乎的,眼睛还未睁开,就听到头上落下一句话:“我要去你三姐姐家小住,就不带你了。到了现在,既无人聘你,那你自己想不想出门,去别的地方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