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众人见陆大人搂着人坐下,这才虚情假意地起身,各自挑了合眼缘的搂了去,只待散席后一夜春宵。

眼见那群小倌像笼中鸟雀,一一被人领走,只有那个叫燕迟的,倔驴似的往屋中一站,就愣愣地盯着陆大人看。

在座官最小的是里正,自然也要最后挑选,见无人可挑,只好勉强向燕迟走去。

燕迟冷冷看着他。

里正感受到杀气,不敢抬手去搂,嘴上骂他欠收拾,硬着头皮去扯燕迟。燕迟抬手挡住,反手推得这人一个咀咧,往席末坐去。

不似其他小倌贴在人怀里,燕迟一撩衣袍端正跪坐,两手虚虚按在膝上,动作甚是大气。

里正挨着燕迟坐下,抬头间看到陆大人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似笑非笑,别有深意。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傻大个剩到最后,恰恰是他合了陆大人的胃口,大家都看得明白,陆大人没挑他,是故意逗着这傻小子玩呢。

里正悔不当初,推了燕迟一把,补救道:“还不去给陆大人倒酒。”

燕迟立刻起身。

只是季怀真身边早无虚席,那小倌又看季怀真看得紧,警告似的瞪着燕迟。

季怀真只当没看见,故意略过燕迟,既不说让他留,却也没打发他走,最后燕迟找准自己的位置,往季怀真身后一站气势凛然,不像秦楼楚馆的男妓,倒像是哪家公子哥的侍卫。

席上众人看似各自花天酒地,实则都分了道心思,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谁都知道上京生变,大齐官场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季家失势,季怀真被监禁,而他的死对头陆拾遗却被委派重任。

就连季家的主心骨季庭业,已有近二年的时间未在朝堂上出现过。

从此以后,季家怕是完了,而眼前这位陆大人,却是前途不可估量。

一人调侃里正:“算你识相,可别学那季狗,动了不该动的人。三殿下是打了败仗不假,可到底是皇子,收押监牢也只是一时,迟早会被放出来,那季狗千不该万不该去落井下石。”

“听说季怀真先前是替三殿下做事的,后又背弃旧主。他不该如此手段狠绝,说到底臣就是臣,跃不到主子头上去。”

“狗就是狗,养不熟,狗不咬人才奇怪。前方战事吃紧,他季怀真还有心思窝里斗,不敢上阵杀敌,反倒躲在背后搜刮民脂民膏,结党营私滥用酷刑,各位大人,可有人听说过‘风搅雪’,又可听说过‘打萝拐’?”

季怀真悄声去问怀中小倌:“从前便是季狗季狗的喊?不怕他知道?”

挨得近了,脊背被道灼热的视线盯着。

小倌揽着他撒娇,撇嘴:“季狗坏事做尽,人人都骂得,知道又怎样,法不责众,他还能亲自来抓不成。”

季怀真纳闷,他知道上京人私下喊自己季狗,却不知这外号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连汾州这边陲之地都对自己喊打喊杀。

“‘打萝拐’一说倒是听过,是季狗发明的一种刑罚,把人的脚踝活生生扭断,再给接上,如此数次,直到犯人疼死才算作罢,何为‘风搅雪’?想必也同季狗脱不了关系。”

“正是如此,听闻季狗喜欢在冬日雪下最大时将人拖出,衣服一扒,拿竹板子去打人,把竹板子挥得生风,搅动风雪,是以‘风搅雪’。”

众人听闻笑出声,然而这时,却有人纠正道:“倒也不是。”

闻声一看,居然是久不发言的陆大人。

先前只当他舟车劳顿,兴致不佳才不言不语,此刻提起他的政敌季怀真,陆大人脸上这才有点兴趣。在场官员松了口气,暗自感叹这马屁算是拍对了,当即恭维道:“还请陆大人赐教。”

“竹板子挥得生风不假,行刑时间却不一定非要冬日,”季怀真谦虚又得意,“这个雪字,指的乃是竹板子打在身上,打的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只是‘雪’字更雅些,才叫‘风搅雪’。”

“若是‘风搅雪’不管用,还有一死招,叫‘驴打滚’,只需将不听话的人浑身剥皮,被剥皮之人一时三刻尚可喘口气,还有意识,若此时松绑,便可看见他们倒在地上打滚抽搐。”

众人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陆大人”对这些可怖刑罚信手拈来,语气谈吐中还有欣赏得意之态,屋内鸦雀无声,气氛一时间诡异起来。

“听说那姓季的大字不识一个,居然对取名一事颇有研究。”

“我看陛下对此人早有戒心,否则怎会未立太子,而先立太傅?何谓太傅,帝王之师也,他连字都认不全,怎堪太傅之重任,真是丢人现眼。怕只是陛下的缓兵之计,先稳住他的一番狼子野心罢了。”

有人接话道:“倒是听说过一事,先前曾有人想献给陛下一位公子纳为男妃,人还未抬进宫,就先一步被季狗摸上门剥了皮,挂在城门口晒干,还专门把公子的那个东西切下来,用蜡封好,留给他爹娘保管,强迫人供进祖宗祠堂里。从今往后别说公子,各大世家就连女儿也不敢往宫里塞。”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地捧场,渐渐笑不出声,只觉惊悚。

季怀真笑而不语,传言倒和事实并无出入。

那软不拉几的东西还是他亲手割的,软着的东西没法割,需得拿东西捅到他后穴里,得了趣,前头也硬邦邦直挺挺,季怀真就在此时挥刀落下。

第一次割没有经验,那里的血喷了他一身,真是晦气。

少顷,不知谁先带头敬酒,恭维道:“如今陛下发落季狗以正朝纲,大齐的未来还得看陆大人了。”

季怀真谦虚地替陆拾遗受了,手中酒杯一转,亲手喂给那小倌。

见他喝下后并无大碍,才放下心。

“倒酒。”

小倌甜甜一笑,手还未拿起酒壶,就被季怀真按下。

“没说你。”

话是对身后站着的燕迟讲的,季怀真却目视前方,嘴角噙着笑,不看人家。

那小倌很快明白,不再自讨没趣,起身腾出地方。

燕迟睫毛轻颤,一撩衣袍,跪坐在季怀真身边,他欲言又止,不好意思同季怀真对视,只好盯住他胸前衣服上的云鹤鎏银刺绣,突然小声道:“不你让喝了。”

季怀真故技重施,半真半假,把耳朵贴过去,让燕迟大点声。

“我说不让你喝了。”

“凭什么?你说出个一二三来。”

燕迟俊脸一下就红了。

他方才对着那里正冷若冰霜,一副敢靠过来他就敢一脚踹过去的架势,此时对着“陆大人”却温顺得要命,羞赧得要命,满脸情窦初开的蠢样,一腔柔情,当真不懂得遮掩半分。

季怀真更加确定,这小子认错人了。

甫一进门,先是看自己的脸,接着认玉,听见旁人喊陆大人就两眼放光,指不定是陆拾遗哪里惹来的风流债。

“你……我知道你是从上京一路快马加鞭过来的,长途跋涉,不宜饮酒,”燕迟较真而又固执,“……所以才不让你喝。”

季怀真不置可否,多说多错,尚不清楚此人底细,怕露馅,但想必就算这人对陆拾遗有情谊,那也是单相思,否则怎得还需自报名讳。

一想到这里,季怀真就放心了些。

他将面前的菜各夹一筷分给燕迟,故作关心道:“那你陪我吃点,我听说做你们这些的,为了客人行事方便,侍客前都不许你们吃饭,怕是饿坏了吧?”

不知联想到什么,燕迟的脸更红了,没吭声,低头扒饭,不消片刻,竟是一碗白饭见底,显然是饿极,季怀真又给他添上一碗。

三碗饭下肚,燕迟才稍有饱意,季怀真在心里取笑他:饭桶。

见燕迟吃完没事,季怀真才动筷——在外吃饭时不先动第一筷,或是试过毒后才吃,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季怀真假意关切,实则套话:“去过上京?”

燕迟一愣,竟因这句话失落起来,他看着季怀真的脸,意识到什么,但很快又打起精神,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嗯……先前,在上京住过一段时间。”

季怀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个叫燕迟的,许是先前见过陆拾遗,哪里受过人家的恩惠,结果痴心妄想惦记了这么些年,见此刻“心上人”不记得自己,当然会伤心失落。季怀真在心底冷笑,哪怕是陆拾遗本人来了,也不一定记得这傻小子,他一片痴心错付,还真当他陆拾遗是什么好东西。

酒足饭饱,原形毕露,丝竹靡靡之音中开始饱暖思淫欲,对面竟有人按捺不住,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行事,腰带一松,露出截软肉,命小倌跪在自己腿中间侍奉。

燕迟到底年轻气盛,只看了两眼便不自在地低下头调整坐姿,突然低声道:“我带你走吧。”

“什么?”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季怀真只感到好笑。

既好笑,又可笑,自不量力,自讨没趣。

燕迟又不吭声了。

过了半晌,他呼吸急促道:“我……我想,跟着你。”

季怀真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不“哼”出来。

“我不是坏人,你信我!”燕迟下意识要去抓他的手,季怀真不动声色地避开,在心里骂他,不是坏人,却是个蠢货!连人都认不清!

“你说要跟着我,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季怀真看着他笑。

“你……你是陆拾遗。”

一提起这三个字,燕迟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这个名字似乎比站在他面前的大活人还要有吸引力,叫他神思魂往念念不忘。

“我可连你底细都不清楚。仅仅是个名字,就让你决定跟着我?”

燕迟神色微红,有些激动,点头的动作却是毫不犹豫。

“那我问你,方才席间谈论的季怀真,你又知道多少?”

燕迟被问得一愣,他没有背后议论人的习惯,对这个姓季的又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陆拾遗的死对头,从席间寥寥数语中,推断出此人心狠手辣,应当十分难对付,他略一思索,反问道:“他欺负你了?”

季怀真显然未曾预料燕迟会这样问。

“是啊,他天天欺负我,你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止如此,我陆拾遗还是他季怀真的手下败将,样样都不如他,你还要跟着我?”

季怀真冷笑一声。

“……”

燕迟委屈地看过去,听他这副语气,不敢再轻易开口,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眼前人怎得翻脸如翻书。

已有人陆续离席,季怀真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打算再同燕迟纠缠。

见他起身离开,燕迟急忙追上,不管不顾地一抓,这次将季怀真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他着急忙慌,别无他法地将一颗真心捧上。

“我……我知道你叫陆拾遗,说的是‘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这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什么季怀真季怀假,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再好……在我眼里也比不得你半分,你自然是哪里都好过他的!我……我要跟着你。”

少年掌心干燥、炙热,是季怀真久不体会的滋味。

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

季怀真在心里嗤笑一声。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心想,这些字连起来,他不会写者过半,不认识者过半,有些人却早以字化名,将期望疼爱藏在里面。

季怀真皮笑肉不笑地看过去,心想这个叫燕迟的可真白瞎了这样一张脸,白长了一张嘴,讨厌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