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理寺主簿虽然只有从七品上,品阶上比顾念还要低一级,管的事情却非常多。按照现代观念来看的话,相当于大理寺的办公室主任兼总务后勤兼人事财务,录事是主簿的下属,大致跟行政兼人事专员差不多。
顾念热络地抓住那位姓周的录事打听了下大理寺现在的状况。原来下浣过后,三月初一的时候,新任的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已经到职,除去他这样休假的,大理寺原本的在职人员都已经悉数到位。
坏消息是,新任大理寺卿布置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每个人整理自己手上原本的工作,轮流过去述职,六品以上的直接跟大理寺卿汇报,六品以下的则汇报给大理寺少卿。
述职过程中一旦出现问题,轻则月俸打折、降职,重则罢免。
过去几日里,所有人员尽皆如此,罢免的概率接近四成。明天顾念去了,自然也免不了这个流程。
好消息是,如果顺利通过,上月的月俸还会照常发放。
送走周录事,顾念正在庆幸自己多了点准备时间,却发现井生总是偷偷瞄自己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事?”
井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小郎君,是奴的疏忽,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求不要卖了奴。”
谁说要卖你了?顾念无语地将他拽了起来,“做错事情时,应该做的是总结经验,避免下次再犯,我爸…大人说过,凡事不是得到就是学到,什么都没学到的话,你这个错算是白犯了。”
总结经验?井生听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地望向顾念,“小郎君不生气?”
顾念板起瓷白的小脸,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谁说我不生气的,今天晚上,罚你自己在院子里默抄一百遍所有学过的西域字。”
井生和春梅他们对顾念发的纸张珍惜得很,只肯用来誊写每天学到的‘教案’,至于练习,绝大多数时候都固执地只在院子的地面上进行,环保且节省,顾念劝了两遍,也就随他们去了。
“好。”井生痛快地应声。
“还有,”顾念顿了顿,对井生道,“你想不想学写字?”
三坟五典之类的东西他搞不定,但教教日常基础能用到的繁体字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写字?”井生瞪圆了眼睛。他一个奴仆,也有机会学写字吗?
“咳,”顾念清了清嗓子,“别太激动,也就是我私下教你,不是送你去学堂。你识字之后,就可以弄个to do list,呃,就是备忘录,每天早上看看,晚上整理,就不会忘记事情了。做事讲究思路和方法,才能事半功倍。”
日清日结,清楚高效。这种模式,最适合手上工作多头并进、内容纷杂的人。
“奴这一辈子都愿意为小郎君做牛马。”井生膝盖一弯,立刻又跪了下去,‘砰砰砰’给顾念磕了三个响头。
虽然不知道小郎君说的那些‘突度栗丝特’和‘杯旺箓’之类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小郎君肯教自己读书写字,能识字的话,以后说不定就能摆脱奴仆的身份。
“哎哎哎,你怎么又……”等顾念反应过来,井生已经磕完了。
他无奈的再次把人拽起来,教井生识字和做事方法,其实主要还是出于自己的计划考虑。
井生是他目前唯一能随意指挥的人,以后要经商做生意的话,免不了有些事情要他去处理和帮忙,先做起人才储备,有备无患。
初七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时隔一个多星期,顾念再次来到大理寺。
这次他要走的,不是上次那扇靠近监狱的侧门,而是‘办公区’这边的大门。
门口一字排开的列戟寒光闪烁,连三踏跺下的顾念攥住兔皮软裘的袖口,莫名的有些心虚和紧张,迟迟不敢迈步。
虽说现在是与镇西军关系亲厚的镇东侯吕青当权,过不了几天那个傀儡小皇帝就要退位,但名义上毕竟还是梁朝,也不知道新来的大理寺卿会不会追究之前年深在他手上跑掉的事情。
他这个关系户加冒牌货,身上的黑点一抓一大把,别人要想找麻烦可太容易了。
有那么一秒,他甚至想过立刻掉头回去。但想想那六千文的月俸,还是忍住了。
六千文,只要拿到那六千文,他的洗澡水、丝织枕头、鸭绒床垫、卫生纸什么的,就全部都有着落了。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进了门,要听他述职的大理寺少卿却不在。
顾念这种从六品下的小吏,除了朔日和望日,平时根本不需要上朝,新任的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却是几乎每天早晨都要去上朝的。
就这样,他又多了半天准备‘面试‘的时间。
寺丞和司直的办公地点在西边一处叫‘玉衡’的偏殿,那些出檐深远,挂着直棂窗的房子外观上相差无几,顾念在几重院落里转悠大半圈,才找到地方。
偏殿内整齐地摆放着二十来张桌案,各自的区域泾渭分明,除了没有现代化的挡板什么的,乍看之下,其实很像现代办公室里的那种开放式办公区。
顾念的位置在偏殿左边的角落,因为远离窗户,光线明显不足,对于经常需要研究卷宗的文吏来说,这种暗黢黢的角落当然不算什么好位置,但对业务能力不足的原主来说,不失为一个摸鱼打盹混日子的好地方。
他来得并不算早,八九张桌案后面都已经坐了人,殿内却十分安静。
顾念走向自己的桌案,挂着笑容与众人打招呼,一路没看到什么太熟面孔,也鲜少有人回应。
半屋绿袍书吏都不苟言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气氛严肃而端正,与他印象中那种懒散的氛围大相径庭。
把这些人管得服服帖帖,看来新来的那位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是狠角色,顾念暗暗惊叹。
实在无事可做,挂好外裘后,他便学着旁边那几位的样子,整理起自己桌案上那两份少得可怜的卷宗。没错,两份,不是虚指,而是实指。
这两份卷宗都是命案,一份是会稽郡钱塘县转到大理寺来复核的误杀案。
案情也很简单,去年十一月二十,中浣那天,钱塘县丞卫良在酒肆饮酒,与旁桌的秦怀林起了龃龉,秦怀林失手将卫良推下楼梯,致使其当场死亡。秦怀林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现场也有在酒肆饮酒的诸多人员作证。
到顾念这边,不过就是走个复核的流程而已。原主已经签过名字,盖过章,只是生性疏懒,没有及时交给自己上头的王寺丞而已。
另一份命案,就是年深的案子。书里关于这个案子的地方是一笔带过的,顾念结合原主的记忆和卷宗上的描述,才大致理顺事情的经过。
镇西军去年年底打了胜仗,年深代表镇西军统领,也就是他的叔叔年风勇回长安受封,恰逢元日,便被林相以过节的名义留了下来。
上元佳节,申国公府的小世子叶九思在城外别院大宴宾客,年深也是座上宾。
户部尚书赵世念的嫡子赵杰因为侍酒的胡姬,与年深起了争执,掀翻桌案,后被众人劝下。
晚上灯节,平康坊当红都知楚娘在天香楼设下四层关,邀请能连闯四关者共同在天香楼‘点灯’。年深与赵杰战胜诸人,成为进入四楼最后一关的幸运儿,两人根据楚娘定下的规矩,以双陆棋决胜负。
赵杰胜出后,得意忘形地跑到扶栏边跟众人炫耀,借着酒意口吐狂言,年深恼羞成怒,当着楼下众人的面抽刀砍死了赵杰。
楼下的目击者极多,包括坐在对面酒肆二楼的尚书左丞。他的证言中还提及,小世子叶九思当时就坐在自己隔壁,应当也看到了。
大理寺的人也在年深房内找到血衣和沾血的凶刀。
人证物证俱在,然而,年深却拒不承认,坚称自己当晚酒醉,在房间睡觉,从来没有去过天香楼,血衣更是无稽之谈。
原主上元节跟人玩樗蒲( chū pú ),输了两万五千文,户部侍郎的管家替他还了钱,唯一的要求,就是从年深这边拿到认罪的口供。
这就是原主卖力拷打年深拿口供的原因。
顾念叹了口气,户部侍郎是户部尚书的直属部下,怎么看都像是对方让管家做了个局骗原主上钩,然后指使他来拿年深的口供。
煎熬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中午。
大理寺的福利比顾念想像中的要好,比如,他今日才知道,大理寺是提供‘工作餐‘的。
原主一个闲人,到职的四十几天里,都是日上三竿用过饭才来,待个两刻半个时辰的,没什么事情就跟着其余的‘前辈’一起摸鱼溜了,自然也就从没有吃到过工作餐。毫不夸张地说,他连整个大理寺的地形都还认不全呢。
食堂里的氛围倒是比办公室轻松了些,身着青绿袍衫的书吏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低声交谈,偶然还能传出声低笑。
顾念谁也不认识,只得随便找了处空位,那个位置恰好面临中庭,坐在食案前,抬头就能看见院子里那排光秃秃的石灯笼和几棵没什么美感的枯树。他甚至极度怀疑,一阵风吹过,自己的餐盘里就会多二两尘土加餐。
至于菜色就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毕竟这个时候的烹饪还以蒸炖煮为主,更何况还是大锅饭,对吃惯各种精工细烹美食的某人来说,从根源上就不合口味。
另外就是挑食,顾念和原主都讨厌类似葱蒜之类的有刺激性味道的东西,家里会帮他单做,在这里可就没有这个特殊待遇了。
挑挑捡捡,他才勉强吃了几口。
用罢午饭,他跟随大多数人起身去院子里散步消食,意外碰到孙狱丞,也就是刚醒来时把他拎到刑房的那位中年大叔。
日暖风和,顾念一袭绿色襴袍,银带束腰,站在那里清俊如竹。孙狱丞看着他怔忪了片刻,随即又露出了先前那种老好人似的笑容,“听说顾司直病了?”
“嗯,昏睡了好多天,今天才来的。要不是我阿舅医术好,可能就回不来了。”顾念随口帮秦染打了个广告。
孙狱丞顿了顿,压低声音,“这么说,司直还没有去述职?”
当然,顾念点了点头。他这边苦等一上午,都快成望‘卿’石了。
孙狱丞看了看周围,凑近半步正要开口,另一个青衣小吏追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快点快点,趁着没到未初,抓紧时间玩两手。”
“司直可要认真准备。”孙狱丞瞥了眼来人,语重心长的道。随即就被那人匆匆忙忙地拽走了。
顾念:……
就两个卷宗,还能怎么认真?
午后未正时分,顾念跟随周录事走向东侧的一处偏殿,殿上匾额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履雪”。
大理寺少卿官居从四品上,在整个大理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自然不可能像他们寺丞、司直那样敞开式办公,而是拥有一整座小殿做自己的专属‘办公室’。
门口守着的青衣小吏代顾念他们敲了两下门,两息过后,里面才道,“进来。”
那声音犹如金木相击,低沉悦耳,却隐隐透着寒气。
两辈子第一次感觉到来自‘上司’的威压,顾念紧张得心跳骤然加速,他对着门扇绦环板上的雕花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才推门迈进去。
周录事似乎也很紧张,迟了几秒才跟在顾念后面进门。
殿内的空间异常宽阔,正对门是张巨大的八字三折屏,屏上画着只卧狮,笔触写意,霸气十足。
屏前放着张黑漆桌案,长逾六尺,气派非凡。
桌案后,新任的大理寺少卿一身鲜艳夺目的浅红色圆领袍,严襟肃领,意气风发。
看清那张脸的时候,顾念整个人都呆住了。
案后那人鬓若刀裁,眉如长剑,眉骨到鼻梁的弧度优越而犀利,五官俊美无俦。然而,那对漆黑的双眸仿佛在冰潭里浸过百年,锐利冰冷,寒气森森,满殿的阳光在他眼底也沉淀不出丝毫温度。
在他身上,世家公子式的优雅贵矜与战场上淬炼出的铁血冷厉奇妙地糅合在一起,不怒而威。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天中最高的热度照在顾念背上,他却如坠冰窟,浑身阵阵发凉。
年深。
顾念万万没想到,新任大理寺少卿,居然会是他!
难怪孙狱丞要他认真准备。
可是,怎么会是他???
按照书里的剧情,年深这个时候已经伤重到接近废人,早就应该被接回镇西军去了!
他为什么会留在长安,还变成了自己的上司大理寺少卿?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外语环境的问题把后面的解释搬到前面来。
说外语词汇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是‘异类’吗?在设定里并不是。
本文的历史环境是架空的,但参考的背景时代是唐朝。唐朝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在文化上极其开放大气,兼容并包,万国来朝。
胡饼、胡服、胡旋舞……胡人文化在大唐的流行元素里占据了半边江山,胡人在金吾卫里随处可见,外来宗教纷纷在长安城内安营扎寨,西市等地方充斥着大量胡商胡人酒肆,达官贵人喜欢带着昆仑奴和新罗婢显示排场,外国人甚至可以官至宰相和节度使。
长安城内光登录在册的胡人就有四五千户,根据学者们的估算,至少有数万人(最少的说两万,最多说二十万,答案不一,),而当时长安的整体人口,也不过百万左右,胡人占比还是很高的。(因为时间不同,安史之乱后户籍制度被破坏记录不准的原因等各种原因,关于长安人口的说法也很多,最少的40万,最多的197万。韩愈上书唐德宗的《论今年权停选举状》中,提到的长安城人口的记载:"今京师之人,不啻百万。")
这样的环境下,作为在政治文化中心生活的长安百姓,生活里本来就充斥着各种外语词汇,时不时还会接触到新的,这种文化交流于他们来说是极其常见的状况。比如来自梵语的【玻璃】、【茉莉】、来自阿拉伯语的【八哥】,【祖母绿】,来自泥婆罗国的【波薐菜】(现在的菠菜),等等都来自音译,后面出现的浑羊殁忽,也是少数民族语言的音译,馎饦,来自突厥语的音译,饆饠,就是波斯文pilaw音译的食物名,这些音译的外来名字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唐朝人的餐桌上盛极一时。
备注:1、下浣:唐代定制,官吏十天一次休息沐浴,每月分为上、中、下浣,后借作上旬、中旬、下旬的别称,也可指代休息日。本处指代下旬的休息日,同理,中浣指中旬的休息日。
2、三坟五典: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其成书具体年代已不可考,相传作于三皇五帝时期。孔子作《尚书·序》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喾)、唐(尧)、虞(舜)之书,谓之《五典》”。现已全部散佚。
3、都知:唐代喜欢宴饮,宴会游戏的主持人通常会由当时貌美聪明的青楼歌舞姬担任,既要献艺又要统筹现场气氛。其中最当红的这种主持,据说被称为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