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针锋相对

很快有人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宫人端上新沏好的碧螺春,腾腾浮着热气。

喻行舟躬身:“多谢陛下。”

说罢他便坐下,自然而然端起茶盏轻轻刮着茶沫。

他的坐姿端正且自若,丝毫没有其他臣子在皇帝面前的谨小慎微,连赐座都小心坐半边屁股墩。

后面两个随行大臣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京城巡防参将,向皇帝行礼后就默默站在一边,别说座椅,连茶都没一口。

萧青冥抿一口茶:“可是昨日刺杀一事有眉目了?”

秋朗收起佩剑,抱臂肃立于一旁,宛如一尊沉默且倨傲的守护雕像。

喻行舟见萧青冥丝毫没有让秋朗回避、也没有介绍的意思,便收回视线,朝身后摆了摆手。

刑部尚书常威武立刻上前一步:“回禀陛下,经查验,昨日宫中两个刺客使用的都是军用武器,军备库称半月前曾遭过贼,还放了一把火,所幸火势很快扑灭,但弩与箭损失了几件。”

“两个刺客,一人混在禁军中,另一人混在宫廷侍卫中,都是生面孔,身上都没有明显线索,应当是豢养的死士……”

常威武虽然名叫威武,长相却是面白长须,十足的文人样貌,唯有一把公鸭嗓中气十足,听着倒十分威武。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令皇帝满意,萧青冥皱了皱眉,常威武赶紧补充了一句:

“不过有两处疑点,刺客使用的弩箭箭头蹭被磨损过,可伤人但不会致命。”

“而远程弓箭的箭头无此迹象,两人口中都含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外面包裹的蜡丸是太医院独有的。”

“至于在诏狱中刺杀摄政的狱卒,数年前就在诏狱供职,几日前有人发现他似乎得了一大笔横财,家眷都搬走了。”

调查结果更加扑朔迷离了。

萧青冥原本猜测刺杀他的两个刺客是由同一人指使,刺杀喻行舟的狱卒背后另有其人,照此看来,似乎还有第三人存在。

想钓出来,恐怕还得放长线。

常威武容貌不佳,常年在刑部任职,更沾染了一股阴晦气息,向来不得皇帝喜爱,刺杀案也查得不清不楚,他内心更是忐忑不已。

“陛下,恕臣无能,此事恐怕……”

他偷眼瞄向皇帝,预想中的暴怒却没有到来.

萧青冥随意点点头:“朕知道了。既然朕和老师都无恙,怀王伤势也没有大碍,此事就暂且放下。”

“只是日后需小心谨慎,军备库如此重要的地方,怎可防备松懈?相关看守一并法办。”

常威武没想到皇帝竟然变得这般好说话,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喻行舟却不甚满意地挑起眉头:“陛下,莫非打算这样就轻轻放过?”

萧青冥抬眼:“老师的意思是?”

喻行舟用一种温和的语调缓缓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萧青冥没有说话。

喻行舟微微倾身,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弑君乃灭九族的大罪。所有涉案人等,都应该抓起来严加刑讯。”

“既然刺客混在禁军和宫廷侍卫中,那掌管御前侍卫和禁军的统领霍临必然撇不开干系,理应即刻下狱,言行拷问。”

萧青冥可不觉得这位老师是真心替他的安全着想。

他记得游戏记录里,那禁军统领霍临被划分到了喻行舟阵营,棋子已废,转脸就要把人下狱拷问?

果不其然,喻行舟接着道:“霍临纵然不死,也不能再任禁军统领,陛下宫中宫人和侍卫也应该换上一轮了。”

换人?换谁的人?

萧青冥支着侧脸,静静看着他:“依老师所言,已有合适人选了?”

喻行舟示意身侧一个腰身如水桶的壮汉上前:“这位是京城巡防参将魏山,行事严谨,忠心耿耿,这一年来京城治安向好,离不开魏参将终日辛劳。”

壮汉瓮声瓮气半跪行礼:“下官魏山,见过陛下。”

萧青冥注视他半晌:“朕记得,原来的巡防参将似乎不是你……”

壮汉魏山慢吞吞撩起眼皮:“前巡防参将名叫魏海,是下官的兄长,去年陛下过寿,兄长奉命督办运送京城贺寿的花石纲,为赶工期,险些累死半途,一病不起至今下不了床。”

“摄政见下官在巡防营干活卖力,便提拔下官暂代。”

好极,又一口黑锅背上身。

花石纲这玩意,历朝历代可都是出了名的劳民伤财。

秋朗讥诮扫来一眼。

萧青冥一时无语,眯眼瞥向喻行舟,真不愧是他的好老师,找个跟他有怨的来保护他。

深怕自己一举一动不在掌控之中。

不过这个魏山性格确实憨直,竟然敢当面把旧怨告诉自己,若非有这层瓜葛,倒也算个合适的人选。

萧青冥没有马上答应或拒绝,只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是明日早朝再行商议。”

喻行舟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白雾后一双眼睛黑沉如墨。

放在以前,皇帝从来不敢明着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他态度稍微强硬一点,必定就妥协了。

“那么,童顺的党羽,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萧青冥想起给他下软骨散的探花和那几个太监侍卫,不过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童顺口口声声称奉太后懿旨,现在童顺已死,说不定能从探花口中挖到一点线索。

“此等小事,就不劳老师操心了。”

喻行舟始终凝视着他,突然道:“陛下,莫非是舍不得那探花郎?”

萧青冥一顿,有些诧异,又垂眼笑一声:“唔,毕竟服侍朕多时……”

“陛下。”喻行舟温和的声音倏然转冷,“本以为经过此番刺杀,陛下能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不分轻重。”

“……老师想如何?”

喻行舟放下茶盏,慢声道:“童顺企图毒害陛下,他的一众党羽皆应以谋逆论处,全部处死,其族人流放,以儆效尤。”

萧青冥慢慢拧起眉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幼年一桩往事。

那年他和喻行舟二人一道去猎场打猎,偶遇一头匍匐在草丛的野狼。

野狼即将扑上来时,被萧青冥一箭射中。

他还欲再补一箭,却被喻行舟阻止,对方说,那是一只怀孕的母狼。

失了猎物的小皇子十分不悦。

喻行舟不知从哪儿摘了一颗松果过来,亲手剥了一捧松子喂给他吃。

手指都剥红了,费了老大的劲才哄好。

萧青冥很难将那时一颗一颗温柔喂他吃松子的喻行舟,和这个轻描淡写说着“全部处死、族人流放”的摄政,当成同一个人。

最终,喻行舟依旧没有得到如愿的答复,一言不发带着刑部尚书和参将离开了御书房。

与刑部尚书及巡防参将分别后,喻行舟走到宫门外,路边静静停着一辆印有喻家纹饰的马车。

马车旁笔直立着一个灰衣将领,显然已经等待许久。

正是逼宫那天从凌涛手中夺下天子剑的校尉张束止。

喻行舟看他一眼:“上车说话。”

马车内空间宽敞,坐下两个大男人也不嫌挤。

张束止双手有些紧张地拢在膝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喻行舟吩咐车夫驾车,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各部奏折向来都会先送到他这里过目批阅,才会给昏君,昏君总会原封不动派人送回。

他随口问:“看你的样子,是有事想问本官?问吧。”

张束止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

“摄政大人,您之前不是说,只要我们武人联合文臣一道进宫向陛下施压,陛下一定会放人,可是您并没有说,真的有刺客要刺杀陛下!”

喻行舟啪的合上奏折,似笑非笑道:“张校尉莫非以为本官想谋害陛下?”

张束止连忙摇头:“多亏摄政大人一直以来支持雍州军,否则边关早就被攻破了。”

“末将只是有些疑惑,那些刺客怎么混进宫的?禁军统领霍临为何来迟?他难道不是您的人吗?”

“而且……听闻您在狱中竟被狱卒行刺?”

张束止疑惑地看着他。

喻行舟按了按太阳穴,缓声道:“连你都相信霍临是本官的人,本官总理朝政,又勾连你们这些武将,还掌握禁军?”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官野心勃勃?对皇帝意图不轨?”

张束止:“呃……”

喻行舟左手握笔,慢条斯理蘸过朱砂墨,在奏折上批下驳回两个娟秀的小楷,温和微笑道:“他是谁的人,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他必须死。”

张束止心里打了个突。

“至于那个狱卒,可惜了,本官原本没想他死,更没想到皇帝竟会亲自到诏狱,只能设法安顿了他的家人。”

喻行舟嗓音轻柔,带着一点惋惜:“那狱卒才是本官的人。”

张束止瞬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看着对方俊美的脸孔,温雅的神情,后颈皮一片鸡皮疙瘩。

哪怕在战场厮杀生死一线,他也没现在这么想逃离过,逃离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喻行舟瞥他一眼,神态和蔼耐心,循循善诱教导:“皇帝不可靠,本官不得不做出两手准备。若是你们兵谏成功,苦肉计可以免除本官嫌疑。”

“若是你们失败,或者皇帝赐死,本官也可以诈死,离开诏狱。”

张束止恍惚觉得,难怪本朝以来文官一直凌驾于武将之上,这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也太可怕了。

喻行舟见状,叹口气道:“张校尉觉得本官诡谲阴暗?”

“凌将军的事本官已知晓,你们和黎大将军都太愚忠耿直了,现在国家内忧外患,皇帝又……”

他顿了顿,避开这个话题:“只有活下去,留着有用之身,将权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扳倒朝中那些昏庸奸臣,复我幽州大好河山。”

张束止似懂非懂,觉得这个逻辑既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可他也不会反驳,只好点点头。

临下马车,张束止心里忍不住想,权倾朝野的摄政大人,真的不是朝中最大的奸臣吗?

※※※

御书房。

自喻行舟离开,御书房又变得冷清下来。

萧青冥看了一眼事不关己闭目养神的秋朗,没来由觉得有些寂寥。

一个身着素白简服的青年男子抱着一沓脉案,迈着兴冲冲的脚步,从帷帐后跃出来。

“主人,过去五年的脉案白术已经都看过了,并无异常。”

他的声音充满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活力,双眼弯成两弧月牙,琥珀色眼眸甚是明亮。

萧青冥摸出一张已使用的银色卡牌上——【万药谷杰出弟子白术,行医四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SR卡面比SSR更简单粗暴。

白术将脉案搁在书桌一角,熟练地为萧青冥请平安脉,片刻,微笑道:“您的脉象平稳,龙体康健。”

萧青冥颔首,注视对方的眼睛:“成为太医的感觉如何?”

白术忍不住搔了搔头,头顶一根呆毛翘起来,摇来摆去。

他憋了半天,双颊微微泛红:“太医院很大,人多,医书多,名贵的药材更多,我活了二十多年,又死了十五年,能进一次太医院也不枉此生了……”

这话听着怪,萧青冥支着颔,提起几分好奇:“被我召唤出来之前,你们有意识吗?”

比起秋朗的孤高冷漠,白术单纯得像个乖宝宝。

他倒豆子一样叭叭地开了口:

“意识浑浑噩噩被拘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浓雾池中,怎么都没法离开,可难受了,但是,好像只有极少数临死前执念深厚的人,才能保留一丝意识,大部分会直接消散。”

“上辈子,我的家乡爆发瘟疫,死了好多人,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医治之法,自己却先病死了……”白术有些惭愧,面上流露出感激之色:“幸好蒙受主人召唤,我才能活过来。”

“还当上了太医,好像做梦一样。”他双眼亮晶晶的,诚恳下拜行了个大礼,“主人于白术,恩同再造,有任何吩咐,我都将竭尽所能。”

他一口一个主人,听得秋朗直皱眉:“你明明是万药谷弟子,何必自甘为人奴仆?他只能下三次令罢了。”

萧青冥威胁似的扬了扬他的金卡,似笑非笑:“似你等英灵,系统给予强制命令的机会只有三次,但我若选择损毁卡牌,你们也会跟着灰飞烟灭的。”

“重生的机会唾手可得,活着不好吗?”

对于秋朗,萧青冥昨日遭遇刺客时,已经用掉了一次命令。

幸好白术乖巧听话,无需强制,让干嘛干嘛。

秋朗瞥他一眼:“死有何惧?我宁可灰飞烟灭,也不受任何人胁迫。”

白术奇怪地看着他:“就算你不感激主人令你重获新生,为何如此态度?”

秋朗冷笑一声:“朝廷腐败,百姓困苦,将忠臣良将下狱、为了过寿的花石纲险些累死臣子的昏君,照样自身难保。”

“三十年前,在上一代皇帝时,这个国家就已经无可救药,即便他手里掌握了些古怪能力,也不过苟延残喘,迟早是要灭亡的。”

“对一个亡国之君认主,你的功名利禄享受不了几天,他日你若没了利用价值,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你想要的重生复活不过竹篮打水。”

萧青冥不置可否。

看来英灵卡牌也对游戏系统所知不深,更不知道自己穿越两次的秘密。

可能只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巫术,强行将他们死去的灵魂从阴间召回来了。

他倒是有些奇怪,秋朗似乎对自己敌意颇深,尤其听说自己那些昏君行径后。

明明是活在三十年前的人物,那时自己还没出生呢,总不可能得罪了他。

白术摇摇头,神色格外认真:“我不求功名利禄,我只有一个心愿,想找到瘟疫救治之法,医治天下所有苦于疾病之人。”

“若我只能重生一天,多看一本医书,多救治一个病人,那也是好的。”

秋朗冷漠的眼神讶异地闪动一瞬。

萧青冥抿起一线笑意:“朕不需要奴仆,你也不必叫朕主人。朕金口玉言,你的愿望,必有实现之日。”

直至此刻,秋朗才正眼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萧青冥手中还剩三张没有使用的卡牌,一张R级英灵卡,一张SR配方卡和一张R道具卡,如今暂时还派不上用场,被他收了起来。

不过喻行舟今日的到来,提醒了他一件事——宫中的宫人和侍卫们,确实该清洗一番了。

※※※

清晨,内侍正侍候萧青冥穿戴朝服,准备早朝。

已荣升内厂提督的书盛匆匆忙忙奔入寝殿,向他呈上一封八百里加急密函。

“陛下,燕然太子获知我们拒绝了投降国书,非常恼火,他亲自带领一万人的前锋,昼夜奔袭,如今已先大军一步抵达,现距离京城不足百里!”

萧青冥立刻查看系统板面,血红色的【战争阴影】负面状态正在疯狂闪烁。

京州幸福度和秩序度开始以每天1%的速度下降,昨天还有17%的幸福度这会已经降到16%了。

手机游戏中,一旦任意指标降到0%,系统即判定亡国。

萧青冥不知道穿越后系统有没有能力给予惩罚,但自己的下场,一定不会比之前的昏君玩家更好。

他蹙眉喃喃:“还真是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时间……”

听到战乱在即,内侍吓得手一抖,帝王冠冕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萧青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喝退内侍,干脆自己动手,玉簪固定戴好。

周围的宫人都害怕得六神无主。

唯秋朗抱剑,冷酷依旧:“只要你下令,我可以带你快马离开,现在走还来得及,无人可以从我手中伤你。”

三次命令用完,萧青冥就无法强令秋朗留在身边了。

等身铜镜中,穿戴完毕的帝王雍容庄严,威凛不可直视。

萧青冥淡淡一笑,拂袖转身:“上朝。”

作者有话说:

白:不叫主人叫啥?

萧:随便。

白:爹!(开心)

萧:……

秋:?

怀:?

喻:?